“不要太瞧不起人吧。阿弟!”畜生先生向老潘瞟了一眼,依然低下頭,弄著那塊“白塊”。

“豈敢,豈敢,並不是瞧不起人,這是你自己說的。我不曾要求你請客啊!”老潘涎著臉走攏去,站在他右邊。

“請客就請客,你開口好呢!請多少錢的客,你開口好呢!”

“要我開口嗎?——好,那末,五塊錢!”

“……”

“唔——不答應嗎?——數目太大了嗎?——那末,兩毛錢,兩毛錢!”

老潘調侃的說著,又站在他左邊。這時,他放下撐著頭的那隻手,胸部挺了一挺,露出那件破舊的綢小襖。老潘湊近他,用手揭了一揭他那大衣,繼續說道:“小襖還是綢的呢!倒看你不出噢!那件嗶嘰夾袍那兒去了啦?”

“什麼話?兩毛錢?我楚聲是請兩毛錢的客的人啊!你睜開眼看一看。綢夾襖,嗶嘰袍,你管得著?哼,什麼話?”

畜生先生憤怒的立起來了,他平常就恨透那安富尊榮的享樂者,而特別同情於可憐的自己,同情於和他差不多或比他更蹩腳的人,因此,他一開口就滿口“阿爸阿爸”的,稱老潘“阿弟”算是頂客氣的。現在,“請客”,“借來的舊大衣”“兩毛錢”“綢小襖”,等等等等,全把他剝光啦,“阿爸”是真比阿貓阿狗還不如的畜生啦。於是,他丟了那“白板”,手在桌上拍了一下。

“好啦,好啦,畜生!”

“何必呢?人家和你開開玩笑的呀!何必呢,畜生!”

“哈哈,畜生今天又要發瘟啦,醉啦,又要亂闖起來啦!”

其餘的諸公都對他丟著嘲弄的眼光。

“得啦,得啦,動什麼氣,我不和你吵。——不請客,不請客就行了,動什麼氣!”老潘退了幾步赧然的說。

“真笑話啦,你把我楚聲當什麼東西,哼,請兩毛錢的客!講出這種話來,先就把自己看得不值兩毛錢的。告訴你,兩毛錢,你吃得下,我楚聲就沒有臉皮拿得出。”畜生先生說著,又在桌上拍了一下。

老潘禁抑著自己的憤怒,也深深的感到因開玩笑弄成這樣結果的無意思。但終於看不慣對方那威武神氣,便也奔上前,在桌上打了一拳,憤罵著:

“拍桌子想打人嗎?哼,好家夥,我老潘是不信邪的,就頂怕的這一手。請客又不是我自己要求你的,真笑話啦!你問我請多少錢的客,我說五塊,你不響。我說兩毛,你就動氣,哼——你畜生有錢,闊,我早已聞名啦。你大膽請十塊二十塊錢的客,我姓潘的肯吃你的不是人!”

“什麼大好老,什麼大好老?別人怕,我楚聲不怕!盡管來好呢!怕你不是人!媽特皮!在上海,我怕你,在×縣,嚇嚇,你打聽打聽看!”

實際也用不著去打聽,畜生先生那瘦小的拳頭並不怎樣威武。那睜著的凹進去的眼也並不象活人的那般嚇人。那貧血的臉枯瘦的身體,尤其看不出是富於精力的。光是那粗糙而沉鬱的沙沙之音也顯然不能在武力上泄憤。但憑著那股蓬勃的怒火,作興演起武來也說不定。於是:

“畜生,你也太什麼啦,老潘是我的朋友。他在這裏做客,你也該原諒點,況且還是你的不是……老潘,犯不上跟他吵,犯不上。”主筆說。

“真是豈有此理,——再鬧,我定規捶他。”

“若不是主筆……連我……哼……”

諸公中隱約發出不利於畜生先生的聲音。

畜生先生稍稍靜默了,兩手撐著頭,看著“中風”“發財”,“一萬”“九萬”……

頹喪的走進隔壁房裏躺在床上的老潘也靜默了。回憶、懺悔、羞慚,不斷的由他的腦門出出進進:

——這是貧窮者的火焰!

——我是客,而他至少也算半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