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室是茅坑似的,煙氛,腐臭氣,炭酸氣和藥水味彌漫著,地板坍圮得不堪,到處鋪著卷煙頭,濃痰和帶血的紗布,家具破碎零離,牆泥剝落,四圍還公然掛著古老的不成形的匾額,大概這醫生懸壺多年了,也不是絕對沒有診好過眼病。

一進門,黎純五就給醫生的懇摯的招待,殷勤的慰貼的言語膠住了,好象就不給診金也可在那裏醫治,還可以在那兒飽吃一頓再走似的。好象他是一個軍閥,一個達官,一個有威權的要人,有被醫生多方設法接納著的資格似的。

應酬完了,黎純五陳述了眼病的經過以後,醫生撥開他的眼皮,用小鏡子照了照,隨後又退到牆角上用顯微鏡照著,一壁在白外衣的口袋裏抽出簿子,取下擱在耳上的鉛筆,在簿上玩龍似的畫著無數個“P”字,假使有人問他寫些什麼,比方問的人是拉車的,或是掃街的夫役,他總說寫的是蒙古文,他的眼科是從蒙古國學來的,世界無雙;至於蒙古國在什麼地方,據他說,從南洋過去,還過去,遠呢,簡直的遠得一塌糊塗。對於另一種人的詢問,便笑而不答,也不肯將所寫的給任何人看。

顯微鏡又照了一陣,又玩了一陣龍,然後他矜持的,宣布他的診斷:

“營長,這是爛汙眼,我敢說走盡天下也診不好的,不是我瞎講,您在別處也試過多少次,右眼珠子癟了,碎了,光散了,診得好,是您的福分,診不好,也不能怪我,我不想騙人家的錢,這個,全在乎各人相信不相信。至於左眼睛,滿天的雲,雲散了就會好,我敢擔保,我隻擔保這一個。”他走近黎純五,捏捏他的太陽脈,摸摸他的手,運一運神繼續說:“真難啦,毛病實在重。買賣不成仁義在,我也不客氣,這裏的規矩是看毛病輕重去的,掛號三塊五塊沒一定。我看,天天門診是不合算,不便當,最好是住院,我包治不出一個月,不出一個月零五天。至於錢,將來眼睛好了一百兩百聽您的便,您不是別人,一個武裝同誌,嚇嚇嚇……我們是朋友總望後頭的達發,我總照老朋友看待,特別克己就是連夥食都供給,一切雜事,您有勤務兵招扶,真是再方便沒有。”

“我很感激你,十分的感激你,永揚先生,想不到在這裏遇著這樣的一個好人!……既然先生肯包治,那末,我就從今天起住院吧。”黎純五直歡喜得難以形容,隨後他忸怩的笑著說:“不過,對不起,連上好久不關餉,暫時隻能交五塊錢,算定洋吧,往後我再向朋友借,連上一發餉就送來。承先生看得起,將來眼睛好了,決不敢忘記恩典的。”說著掏出五張一元的鈔票,遞過去。

“錢,慢慢的,不要緊,”醫生半推半就的收著錢:“這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昨天一個人來看病,我還倒貼了四毛給他做車費,哈哈哈,我就歡喜這樣,營長,你要知道,我這人也最重義氣的。”

醫室一共兩間房,用木板隔著,後房住著醫生的母親和妻子。生意講妥了,黎純五便在前房靠隔板的條桌上住了院。

醫生對黎純五很不錯,藥是起初每天上三次,許是沒有這必要吧,漸漸的隻上兩次,兩星期以後,甚至一天不上一次。有時醫生出門了,就弄點硼砂水讓他自己去洗洗。夥食是單開的,每頓兩碗稀飯,幾根蘿葡幹,幾片大頭菜。醫生吩咐,眼睛毛病是補不得的。若是醫生出門了,連稀飯大頭菜也靠不住吃得著,大概他這眼睛毛病有時候是絕對不能吃任何東西的。他便偷偷的叫勤務兵買了吃。假使這天醫生夫人把菜單換了,比方是一碗海帶絲湯吧,醫生是不會忘記表明一下的:

“營長,我給你一點好東西吃,這是頂清涼的,頂補眼睛的,試試看,味道兒還不壞。”

是黎純五的眼睛自己不掙氣,一個多月過去了,依然是老樣子,不長進,而且頭痛,失眠,神經衰弱,他的麵孔蒼白,身體消瘦,背也有些駝了,心焦達於極點時,不免苦笑道:“活埋了呀,永揚先生,怎麼弄的,我這個鬼眼睛?”

“不要性急,還要一個月零七天,我保險,你這是毒眼,很難治的,若是我有錢配上一點上等藥的話……”

真聰明,黎純五迷信自己的眼睛在永揚先生的公司裏保了險,不過保險費不夠,不久,他便叫勤務兵牽他到連上去,或到朋友家裏,拿到幾成薪水,或借到十元五元,就很高興的踱回來,恭謹的貢給醫生。

除非借款,他是不走出醫院一步的,象獵鳥者的翠鳥瞘子,永遠係在竹杆上一般。勤務兵常在那出進是不消說,軍官模樣的人物也有來往的。營長住院的消息傳開了;營長都在這兒住院呢,醫生真是名不虛傳啊!漸漸的來醫室閑談的人也多了,就診的也多了,以前瞧不起醫生的,如今都給現金求診,連公安局的巡士也從板腰帶裏掏出那塊洋錢種。

以前因為沒立案不準懸壺,警署曾兩次傳訊醫生,醫生那時抗辯道:“你們不能隨隨便便把醫生帶到區上來的,我那裏有中國人來看病,也有印度人,羅遜人來看病,這有傷國體,”但警署卒至傷了“國體”,一定要立案才準懸壺。因此,醫生和巡士結了怨,一想及那“國恥”,這天當一個警察來診過眼睛以後,昂然的沉下了麵孔的醫生象幹了一番事業似的指著那遠處的警察的影子對著客人說:

“不管巡警不巡警,就是公安局長來,也是號金一塊二,哼,不求我便罷。隻會在車夫前麵稱好老,這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