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無聊得沒有話可談,黎純五也開心的湊上一段無聊的故事:

“去年冬天的一晚,我忘記從什麼地方回來,在大街上走過,他媽的,突然後麵伸出一隻手摸我大衣的口袋,我嚇了一跳,隻當是扒手,回頭一看,誰知道是一個警察,於是我冒的就是兩鞭子。我相信這兩鞭子是打得很重的,不消說得,那家夥起初是真沒看見我大衣裏的軍服,他媽的退到一邊嚇呆了,‘要檢查也得睜開肉眼認清楚人吧,混蛋,這又不是戒嚴時期,’我開口就罵,那家夥反而向我客氣起來了,‘對不住,對不住,您大概是留守處的吧。’我說‘留守處不留守處,不是留守處該怎麼?你管它?’講起來,這些人,無知無知的,有時很討厭,有時也很可憐。可是想想我們自己呢,蒙著一件老虎皮,未嚐不常常想‘總要不使人無緣無故害怕才好,’可是事實上卻不知不覺的利用了這虎皮逞了自己的脾氣,自問也是很該打的。”

“喂,黎營長,你是打在他的臉上還是背上?”醫生笑嘻嘻的走攏來,拍著他的背。

“那倒記不清,你問他幹什麼?”

“哈哈哈!如果打在頭上背上,那才是老打手,他們打車夫也是那末個打法……雖怪我們在街上走,黎營長,你戴著遮陽帽,罩齊眉,誰也不知道你眼睛有毛病,所以他們見了還讓路,本來看見後麵的勤務兵也就知道你是誰呀,是不是?”

“永揚先生,我這紙老虎沒有什麼用處了,請不要再提起吧,提了怪沒有臉麵。”

“什麼紙老虎,哈哈哈,這樣已經很夠了啊,……哈哈哈,喂,走開點。”

醫生說著,轉身在客人的身上推了一下,儼然自己是營長的朋友,也有這威風。客人微笑著。黎純五卻心裏難過得很,雖然他對於那“營長”的尊稱早已聽慣了。

因為往年冬季的不景氣,醫生便未雨綢繆起來,將兩月所積存的錢添製好幾個小玻璃櫃,預備排在門口作點小生意,隻是怕巡警幹涉,不敢擺出去。現在他不怕了,買了好些糖果放在櫃裏,每天擺在門外,叫老婆坐在旁邊當掌櫃。老婆有事去了,就自己遙領著,得空還邀黎純五坐在鐵柵門裏的小院子裏監視著。小學生成群的在門前經過,生意很不壞。

“這是誰家的,不準擺在這兒,”一天,巡警走過,幹涉起來了。

“我家裏當差的擺的,他們沒有事,鬧得玩。”醫生現出很挺拔的樣子說。

“不好擺的,並不是我們愛幹涉,是小學校裏寫了好幾次信來,要求取締,因為怕小孩子亂買亂吃有礙衛生,並不是我們愛多事!”

“小學校裏有販賣部,孩子們就不亂買嗎?營長,他們是怕人家奪了生意啊!”醫生的眼光釘著黎純五。

“他這裏的糖果並沒有不幹淨的,我看擺在這兒也並不礙事,”勢成騎虎的黎純五隻得暗中維護著。

於是警察不再說什麼,掃興的去了。不過這營業終於在兩個月之後,黎純五出門備款去了的一天,給警察取締了。後來醫生向黎純五憤怒的訴述著,黎純五沒有嚴厲的表示,這有點使醫生瞧不起。

成天躺在診室裏,黎純五覺得非常的寂寞,很想有人來談談,尤其盼望著那位陳家駒,雖是醫生的朋友,卻怪和善的;他能安慰他,同情他,而且啟示著他聞所未聞的種種,常把他從絕望的憂鬱的黑暗中帶到光明的快樂的幻境。雖然瞧不見他是怎樣的身材,怎樣的麵目,穿著怎樣的服裝,但是已經知道這人是怎樣的一個靈魂。這靈魂現在已經悄悄的站在他前麵了。

“是那一位呀……對不住,沒有打招呼。請原諒我是個瞎子,要聽到聲音才知道呢,至少要聽到腳步聲才知道呢!”瞎子端詳著眼前的人影,終於歎了口氣,“唉,到底猜不出。”

“你的眼睛好一點嗎?”那人影發問了。

“啊,陳家駒先生,是你啊,失禮得很!謝謝你,我的眼睛還是那樣,……是嘍,剛才我以為是幻覺,但是我的確聽到一種氣息,不怕你怎麼走得輕,我知道一定有個人在我前麵,而且有八分猜著是你。”

“老是這樣子怎麼辦呢?我很替你著急啊!想湊點錢給你,一時又不順手。……”

“謝謝你,隻要常常來談談,就感謝的了不得啊……我這個鬼眼睛……嗯,不要緊,老陳,我已經在黑暗中攪慣了,沒有光也能摸到手東西,正象我們在緊急的黑夜中倉卒出發的時候一樣,全憑習慣去摸行李和武器。我也能到街上去走走,不過走得慢,車馬來了,沒有勤務兵牽住那是不行的。唉,近來我常想起,固然嘍,在黑暗裏,時時羨慕光明的世界,但眼睛看得見一切的時候,卻又不覺著這個光明的世界是怎麼的有意義,現在不過生活比以前更困難一點,就隻這點憂慮。……我想世界是時時刻刻在變,由白日變成黃昏,變成有幾顆星點綴著的夜,變得黑漆的夜,夜深了,人以及一切,在一團黑漆中膠住了,死寂了,永遠死寂了,也許將來會變成那樣子的吧。在我,總覺得是會這樣子的。比方睡覺吧,我常常對自己說:‘究竟是晚上,是白天呢?是晚上,那我起來打鬼,大家都睡了!?是白天,為什麼我卻連鬼都瞧不見?白天晚上在我既然都是一樣,那我簡直用不著起來啊,睡一世紀啊?省得生活,省得瞎忙瞎鬧,省得鬥爭掠奪,省得得意忘形,省得失望悲楚,最好就連水也用不著流,太陽也用不著東升西落,最好世界是死寂的,永遠一片黑,什麼都沒有,鬼也沒有,根本連這黑暗的世界的本身也沒有,那才有趣呢!哈哈哈,但是,既然什麼都沒有,僅僅剩著一個‘我’在這裏喊著‘有趣’嗎?唉,這仿佛還是我這瞎子在妒嫉罷,……朋友,可惜我不會做文章,不然,把瞎子的心理寫一寫,也有個看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