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回來了!?幾時到家的?”甫嵩哥說。
“到是上半日就到家了,沒有工夫來!——喏——”來客手裏捏著一封信,“守一先生叫我帶一封信,說是島西先生的,沒有交給我就拆開了。”
“啊,島西寄回來?真的?”甫嵩哥昂起了頭,驚駭了一下,客氣的,歡笑的,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那封破爛的信,緊緊的握著,忍耐著,舍不得馬上就看;敬了客人的煙,叫阿貴弟升起火來,然後在一個茶幾的抽屜裏找出爹爹的眼鏡,用手揩了揩玻璃,又揩了揩眼,然後不自然的把它嵌在鼻梁上,神經緊張的嘰咕著:
“島西寄回的,真有這事!——唔——阿貴,慢點給爹爹知道,讓我先看了再說,讓我先看了再說。——唉——島西——”
把燈拿過來,將皺褶不堪的信,湊近眼前,上上下下瞧了信封,甫嵩哥才仔細的抽出四頁信,枯焦的臉上浮著哭不是笑不是的樣子,手也震上震下不聽話,眼淚在流,胸脯在起伏。口裏雖則斷斷續續的應酬著:“上半日就到家啦!……城裏世界該好?……這回帶了些什麼貨?……”耳朵裏卻沒有鑽進一句客人的回答,他的嘴早在那裏專誠的費勁的啃著信上的每一個字。字的確是島西的親筆字,不難認,可總覺得生疏,外路的白話,也趕不上本鄉的土白那末順。雖然是往年看慣了的句子,總象趕羸牛一樣,犁不動。
旁邊阿貴弟把客人扔在一邊,盡瞪著眼看阿哥,很焦急,似乎說,若是阿哥有他那把力氣就好了!
犯不上陪著別人熬夜,客人告辭了,甫嵩哥抬了頭,立起來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等阿貴弟送了客轉來,也就沒有心思讀完信;將模模糊糊的大意悄悄的說了一遍以後,取下眼鏡,兩手蒙著臉,伏在膝頭上,眼淚鼻涕糊了一手掌。隨後,阿貴弟提著燈,甫嵩哥拿了信和眼鏡往廂房去。
“是,是,是那個來了,剛才?”拔老爹早就撩開帳子,探出頭,兒子還不曾進房就把話送出去。
“喜訊,爹爹,喜訊!”甫嵩哥苦笑著說。
“唔,喜訊,什麼喜訊?島西的喜訊?”拔老爹揚眉笑臉,全身都熱了,睜開眼,瞧著遠處兒子手中的信,夢一般,從墳墓裏跳出了一般,被頭翻轉在一邊,手在臉上使力揩了一把,帶著莫可名言的好滋味,堵塞在口裏的話實在藏不住了:“咳,咳,咳,聽見狗嗥,猜想是桂棠來了,一定有信的,想爬起來,又怕不是。本來,快一年了,在外頭忙些什麼呢?我想總有點好花頭的。是嘍,我想總有點好花頭的。如何?我到底猜中了,哈哈哈。甫嵩,從頭至尾看過了吧?”
“怕受涼,你老人家穿起衣,自己來看吧!”
甫嵩哥睹著老人歡喜過度的精神,遲疑的不想走近床,可是做不到,隻收藏了假的歡笑!
“難道是做了縣知事?”老人慢慢的在穿衣,有一句沒一句的自言自語起來了:“難道是中了彩票?……難道是升了科員科長?……難道是積蓄了三五千塊錢,要帶了妻兒子女回家鄉過年了?……啊?……甫嵩,若使你媽媽在世,唉,你二弟三弟全是沒病沒痛的活著,一家子鬧鬧熱熱,又是快過年的時候,得了這種喜訊,你看,那多快樂啊!那時候,地方上,團轉左右的鄰舍親戚,又是一副什麼麵孔向了我們啊!……唉,你媽媽,可憐啊,辛苦一世,到底沒有福分,不能親眼看到……唉,也是命該如此!……”
阿貴弟把燈擱在老人床前的台子上,幾步奔進客堂間,順手拐著揩麵巾,倒在靠背椅上,將麵巾往臉上一蓋,隻顧自己享受去了。
老人穿好衣,甫嵩哥側著頭,生怕給看見自己的麵孔,伸出抖顫的手,交了信和眼鏡,淚水早流了滿地。
怡然自得的老人戴了眼鏡,隨便的瀏覽了信封,微微的顛了顛頭,便趕忙開始讀信。每個字,每個句子都是蜜棗荔枝一樣津津有味;有時候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摸胡子。但讀了一半,可又驚呆了,手也抖起來了,頭越伸越長,老淚縱橫的眼,越睜越瞧不清,漸漸的信從手中滑了,身軀癱軟了,直往後麵倒,胸脯一起一伏,口裏迫促的噴著氣,許久許久之後,才斷續的喊出弛緩而低沉的聲音來:
“唉!——政治嫌疑?——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甫嵩?——唉!——徒刑十年啊!——啊,十年啊!——十年啊!——唉!這十年,我們,不知道,還能,活在世上不?——唉,——唉——唉!——天啦!——”
達觀而且見識遠的拔老爹,這時候才真個痛苦的嚎哭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九日作。(原載一九三三年四月《現代》二卷六期,選自短篇小說集《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