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無論在那方麵,寬懷大量而且見識遠的老人是不會哭泣的。

靜夜裏,門前犬吠了!

十二月中旬,這樣晚,債主大概不至盈門的,否則老人聽了犬吠,就得苦笑著,蹌蹌踉踉摸到暗室的床上,氣痛得哎喲喧天,嘔吐,咳得喘不過氣,好使客人開不了口,悄悄的一個個溜走;甫嵩哥呢,也得拔起修房子跌傷了的腿,輕輕的一蹺一拐爬進房,痛苦的呻吟著,畢生的悲哀,這時候都用得著一齊搬出來,好真的嚎哭起來;阿貴弟呢,也是忽而上茅坑去了,不在家。總之,客堂裏隻應留著一個男不跟女鬥的女人,那招待客人的阿貴嫂,在很生氣的打著孩子們哇喇哇喇的叫,好使客人彷徨無計。但現在還不曾到期啊。犬在吠什麼,總有道理的吧?

“唔——有人敲門樣?”老人側了頭,睜開了眼。

全側了頭,睜開了眼,可是門外邊沒有響動。

“唉——”的長籲了一聲,老人隻好抖著伸到灰裏的腳,哼著“每逢——佳—節—倍—思—親”的詩句,接著“親”字的尾巴,又用剛剛摸過白胡子的手,扯出手絹揩眼睛。讀過幾年蒙館的甫嵩哥,沒有過用手絹那末雅致的事,就用手掌抹去了鼻涕,也揩眼睛。阿貴弟不懂詩,可是經驗告訴他,從前十二月晚上犬吠,爹媽總是由床上爬起睡倒,看是不是兒子發財回了家。證之阿爹阿哥目前的神情,也猜著三分,皺了皺眉頭,照舊沉默著。

周圍的黑暗、冷靜,看不到底的破爛、貧窮、空虛和渺茫,想起種種,盡坐著等候不是路,寒顫起來了,於是老人從灰裏縮了腳,拍了拍袍子,扶著靠椅款款的立起來說:“唔——快十點多了吧?——困去!”

客堂裏稍稍騷動了一下。老人嘰咕著,說不要亮,說不會跌。但壁上掛著的燈,還是在阿貴弟手裏亮了。老人跟著亮進了廂房,一會兒,亮又回來了。隨即抱著孩子的女人跟著亮進了房,一會兒,亮又回來了。燈照舊在壁上賦閑,客堂又照舊黑暗,死寂!

甫嵩哥爬到爹爹的椅上,在角落裏摸著旱煙管,抽著煙,又排出往灰裏竄的姿勢,腦子裏盤算了一陣,記起了一件大事。

“明早,欄裏那隻大的要多喂兩瓢,永祥秦怕要來過秤啦!”

聽的人,自己明白了就得,不答話。

不怕偷兒混進屋,三份人家的大門沒有負責落鎖的人,半點鍾後,犬吠了幾聲,茅屋裏的堂弟沒有叩門就進來了。在客堂裏轉了轉,看見冷火秋煙,沒有坐談的興趣,立了一會,去了。過後,客堂裏畢竟還是來了一個人,在黑暗中,象幽靈一樣,還有誰!那就是拔老爹。

“我當是有誰來了呢?”

“沒有。是茅屋裏五弟來轉了轉。沒有事!——起來做什麼?夜半更深,天又冷!”

“不要緊的。我說,你們也該睡了啊!”

“曉得!”

三言兩語把爹頂回去以後,對老人近來每每深夜還不肯睡的事,勞心的甫嵩哥也傷感起來了。低聲的搖頭說:

“唉——怎麼得了呢?唉,那事情,爹該不曉得吧?”

“總不曉得的。沒有人告訴過他。”

“要小心點,以後,就是對別人,也不要提起,那怕城裏報上登過,鄉裏知道的少。守一先生的信上也關照過,說不要弄得屋裏也是雞犬不安!口是閉得緊一點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這時勢!……”

“我是不管的,怕什麼?鄉裏那個不曉得,就隻爹爹在鼓裏。”

“喏——還是聾子不怕雷!有什麼用處呢!防一防又不截去半斤肉!想想看,楊家二舅隻有一個崽,剛剛中學堂畢業,隻等賺錢進屋,還不是一到漢口就收場了,連屍都尋不著。如今他屋裏窮得討米,也得過活不是?有什麼用處呢?——前天茅屋裏三嬸嬸到玉山廟許願,我托她問一個簽,說不要緊,將來就是菩薩保佑,太平無事,也不要提及。不是有名望的事!”

一大篇道理壓服了阿貴弟了。安分守己做人,做到挺了墈,有什麼話說呢?隻好聽天由命,和自己生氣。

門前,犬又一聲一聲的吠,而且越吠越凶,隨後大門響了,犬一直吠進大廳。追到客堂門口。阿貴弟起身點了燈,奔出來趕開了狗,在暗淡的燈光中認清人了,說:“啊,桂棠哥,由城裏回來了?”

“呃——回來了!”來客拐了一把椅子,對著欠起身來的微笑著的甫嵩哥:“還沒有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