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大家替他去湊,有什麼辦法!王四還要罰四百塊呢!即令錢上減了,還不是三七念一屁股上加了。他是傾了家也籌不出這麼大的款的。”
“喂,周大究竟犯了什麼罪?”我也問了一句。
“據他自己的口供,說在護國軍裏麵抬過一回籌餉委員的轎子。”陳三爹也就隨便的回答了。
那次的浩劫似乎是天災,不可抵抗的天災!
關於以後的事,我是茫然,因為不久我離鄉了。
為了母喪,我冒了嚴寒,通過戰地,回到相隔三千裏,別了十年的故鄉去。故鄉已是革命軍的轄地。鄉間正紛擾著組織農民協會,除卻老農民以為“農民會,天門會是一樣,”大多數卻能認識農會有新鮮的重大的意義;除卻老農們以幾十年的閱曆證明“農民軍和十年前的護國軍一樣,”然而大多數卻忘了白鶴洞之役的上當,公然在鄉村裏互相鼓勵著喊:“大家起來組織農民軍。”
農會成立紀念日,他們有闊人們過年的喜悅,停了一天的工,各人帶著一升米和二百錢,揮著央人寫好標語的紙旗,歌舞如狂的到清溪廟集合,整隊遊行了半天又回廟聚餐,餐後開會演講。我沒有哥哥帶也公然到廟裏去湊熱鬧。會場布置很精彩,祝賀的對聯和醒目的標語,滿牆滿壁都是,比昔年六月六日菩薩曬袍時的景象兩樣,人們在莊嚴之中帶著沉毅而悠遠的歡愉。
主席懸出開會秩序單後,一個瘦臉在戲台上出現,我向秩序單瞧去,知道他是縣署派來參與農會成立紀念的委員。他留著鄉下很難見到的平頭,眼上架著銅絲邊著色的玻璃鏡,剃光了的下頷,隱現出黑胡須的根底,身胚和十年前的清鄉委員的大個兒相差很遠,氣派雖然十足,卻難掩飾他那賦閑多年新近才走上“委員運”的神情,藍呢帽在向群眾鞠躬時脫下了,立刻隨著身體的垂直又戴上。“打倒帝國……”,“打倒……”等的成語雖是打的官腔,卻費了好些氣力才迸出來,末了的幾聲“萬歲”也是單人的祝賀,沒博得一個農民的掌聲。他們不但是沒瞧見偌大的委員一般,而且似乎得了什麼“罰”的預告,竟自發出不滿聲調:“什麼三命敵國的,我是我,它是它,倒不如登高麻子在屠行裏講的來得有意思,還是叫他下台吧!”這是毛屋裏五夜壺的聲音。
“打倒,打倒,當委員的個個該打倒。”老實的周大也說著,大概他觸發了舊恨。
“他不是何家塘屋裏的牛販子嗎?我道怪麵熟的,原來那年還同他在縣裏的太和棧躺在一個床上吸過鴉片,喝,如今他也委員起來了。媽媽的,真是富貴在天!”辛苦一世也發不了財的二炮竹也氣憤的說。
台上一個象樣的農民打著土談在慷慨激昂的演說,於是收束了台下的紛紛的評論,鼓起了一陣雷動的掌聲。聽眾似乎獲得什麼異寶,接二連三的又是幾陣掌聲,而且歡呼著。真的,清溪鄉大約是應了午帆公的墳脈,死氣沉沉的幾十年,到如今也公然發祥了“民氣”。
講演畢,主席宣布散會。委員步下台,好幾個彎背白須的團紳陪著,到廳後一間汙暗的辦公室去休息。農民有的散了,有的聚在一塊報告新消息。
“清溪鄉出了事啦!寸焦牙子熬了高粱酒,還有一都姓皮的是穀酒五十擔,不知哪個瘟蹄子報了,委員派人去踏驗過,今天要議罰。”
“聽說姓皮的是酒販子,罰一下也罷,他熬的是穀酒。寸焦的是高粱,隻兩擔,也罰嗎?他的斧老子頂愛浸兩杯的,這一來……”
“不罰?沒有不吃耗子的野貓精!聽說姓皮的要罰兩百塊,寸焦起碼也總是七八十。”
“豈有此理!我就不管委員不委員,偏要跟他抬一下杠,看他是什麼大好老。”一個穿布長衫的瘦子氣憤的說,他是寸焦的本家,口裏有酒味,那就是聾子不怕雷的愚山。
“對,自己熬自己的高粱酒,關哪個忘八龜子的事?要罰也要先有個禁酒的告示,罰多少也得有個章程,難道由他媽的信口開河!”另一個短衣漢附和著說,他心想站在愚山這邊是不會吃虧的,而且跟委員作對,勝了,自是自己的名譽,敗了也丟不了多大的身份。
好些人在辦公室外窺聽,愚山竟敢站在辦公室門口,室外有四個衛兵在抽煙談笑,他也一點不畏怯。
“我們進去看看再出來,看他們講的什麼。”愚山對我說,我便跟著他進去看了一會又走出來。
委員坐在室內的東角上,翹起腳低著頭吸水煙,地上架著劈柴燒的一爐火,給他一人占據了一邊,團紳們擠在一邊奉陪著。他們在濃煙彌漫中靜靜的瞪著眼不自安的瞧委員,似乎委員一開口,他們該回答怎樣的語句,這頗成為一個問題。但是委員隻低著頭,安閑自在的輕輕用手指敲著火紙,火紙灰旋轉地掉下了,他的語音才悠悠的發出來。
“一都的團保都來齊了嗎?”委員說著,抬了一下頭。
“都在這裏,都在這裏。”做了十來年的白胡子地保謙恭的回答。
“現在是米珠薪桂的時候,熬酒是大不應該。捉賊要拿贓,贓證昨晚已經拿到了。明天下午我還要到醜塘廟的區農會,本沒有工夫管這件事,隻是要圖省事,不妨趁我還在這兒,趕快了結。如果以為我辦不了這事,那末,我帶來了四個隊員,不妨將人贓押到縣裏;不過到縣裏去——事情可就鬧大了。這是我替你們設想。”委員說完又吹著火紙,低著頭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