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當然請委員嚴辦,罰是罰定了,隻是照委員昨晚講的那數目——他們是苦人家,我替他們向委員求個情,看能——”這是團總的聲音。
“求什麼情,公開,公開!”窗外的農民裏竟破天荒的來了一個新名詞兒透入辦公室裏的委員的耳裏。馴服的清溪鄉的農民如今又要“反”了,又要“作亂”了,這不啻是晴空中一個霹靂。團紳們的視線,集中在委員的臉上,委員的視線便轉到窗口。他仿佛受盡了洞庭之水洗不清的恥辱,在團紳之前哪肯就此示弱,而且“公開”的來勢,帶了攻打“專製”、“秘密”的色彩,他於是沉下那瘦臉,立起來將水煙袋擱在茶椅上,莊嚴的叫了一聲“誰呀?”團紳跟著也是一聲“誰呀?”隻是窗外的語聲並不因“誰呀”而停止,於是委員出了辦公室,衛兵,團紳也都出來了。先前那附和愚山的深怕又同那年護國軍的情形一樣,暗中扯愚山的衣,催促他起義,愚山便走到委員前麵,其餘的也都圍攏來。
“我們很想見見委員,因為辦公室裏人多,所以不敢進去。”愚山假意的謙恭著。
“嗯,有什麼事,你說,不必在窗外亂嚷。”委員依然保存著“委員”的聲威。
“寸焦家裏熬了兩擔高粱酒,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如今聽說要罰八十塊,高粱是雜糧,應不應罰,我們不敢說,不過處罰有沒有章程?罰款歸誰收?委員這次下鄉是辦農民會的,還是專辦禁酒?這些事我們都很想知道,因此敢來請委員一個示。”
“嚇,誰教你說的這些廢話,難道我無緣無故要罰他們不成!”委員動了怒。
“也不一定要誰教才敢說,這是我們痛癢相關的事,難道不許我們知道個實在?”愚山也沉了臉。
“這還了得,這簡直是個痞棍,這簡直是個劣紳!來,給我捆起這家夥。”委員嚷著,轉過頭瞧著衛兵。
“要捆就捆,怕的不是人。哼,好大的委員,好大的委員!”愚山鬧開了,竟手指著委員的臉。
“打,打,打倒這貪官!”周大跳起來嚷。
“打死那瘟委員。”
“捆起那牛販子來做啦。”
“打……打……打……”
“打”的聲音,到處都響應著,就同陽春三月裏那出水蛤蟆趁著溫暖的季節,這兒那兒都“閣閣”的叫著一般,即令有長蛇的威力,也有顧此失彼的形勢。四個衛兵慌張著,誰也沒有提防委員的後麵敏捷的伸出一隻粗手來,在委員的瘦臉上不客氣的敬了兩個耳巴子。團紳們怕鬧出大禍,七手八腳的將委員擁到辦公室,農民們盡情的呼嘯了一陣,帶著出了幾十年的悶氣的勝利,散了,那時東方的明月趕走了黃昏。
我回家後在火爐邊追述這件事,老長工聽完了,一開一閉他那糞炕一般的沙眼,翻出他的老故事。
“民國五年的清鄉委員,那是什麼威勢!如今的委員可就差多了。先年誰敢衝撞過委員,打委員,我就隻看見芝大王爺打過一回。那時委員到了醜塘廟,把團紳邀了去,團紳到了,他翹起腳,頭也不抬,眼鏡也不脫。他們還不是站了一會就回去了。芝大王爺聽說就臭罵:‘為縣裏的事,請你們去,他倒不理人,有這樣混賬!若是碰到老子,兩個耳巴子打瞎他的眼睛。’後來,委員見團紳去了,辦不成事,第二天隻好又去請他們。芝大王爺想難為委員一下,也去了。團紳怕鬧出禍,不敢進公房,芝大王爺一人衝進去,委員還是不照舊!這冒失鬼就沒頭沒腦的一拳打去,哈哈哈,委員的眼鏡真給打碎了,臉上當場掛了彩。打了又罵:‘好大的委員,見了紳士不起身,不脫眼鏡,打死你這個鬼東西。’委員看見勢頭不對,隻是賠禮。芝大王爺做過一任知府,又是候補道,委員挨了打,還不是送給鬼打了。隻有他就配打委員。我就隻看過那一回的打委員。”老長工一氣說完咳了半天。
我們正談著,大哥回來說:“這件事鬧大了,委員一口咬定打人是愚山的指使,勒令他交出人來。愚山就是知道誰打的,他那肯認。鬧到最後,委員交代了團紳幾句話:醜塘廟的區農會他不到了,他要先辦完這侮辱長官的刑事案再說。即刻,他乘著轎,帶了四個衛兵回縣去了。過幾天,愚山怕免不了吃點虧。”老於世故的大哥很有些疑惑呢!
我們正談著,沒提防火爐中的焦幹的瓦罐在烈火烘烘中忽然發了一聲“嚓”,我那時的心境全然浸入了沉思。覺著前後兩次在故鄉的清溪廟參觀,委員雖是於今猶昔,而農民著實有些兩樣。
以後呢,我很擔心,深怕愚山他們會吃虧,他們也早已想好對付的方法,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卻沒聽到委員回縣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