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呢?”我揩著眼淚急切的詢問。

“在火房裏。”大哥抽抽噎噎的說。

即刻我跟著許多人走進火房,在火光裏看見父親在火爐邊烤火,天氣並不很冷,但是父親穿得非常臃腫,越發現得他的蒼老和枯瘦;樣子雖沒有大變化,可是龍鍾多了。我走到他的前麵叫了一聲:“爹爹,你老人家健旺吧?”他慢慢的抬起頭來說:“唔,蘊鬆,你回來了啊!唉,想不到你也回來了!”他的神情很鎮靜且帶著歡愉。“路上耽擱幾天……?”他還沒聽到回答又把話接上:“我前天半夜裏聽見狗嗥,又好象有人敲大門,爬起來仔細一聽,又沒有聽見什麼。我知道你如果要回總在這幾天的。——唉,你敦哥不知會回來不,在廣東,唉,信怕還沒有收到呢!聽說路上又不安靜!——他倒還不要緊,路太遠,軍隊裏又不見得請得動假,隻是你萬不能不回的,出門這樣多年載,地方上的人說起來,還說爹娘都不要了,我的麵子如何過得去。咳,咳,咳!這是誰?把燈點起來,都站得不動!”父親指著前麵的孩子說。燈燃了,一個一個陌生的麵孔都印入我的眼簾,孩子們都長變了,差不多沒有一個認識的。

“接到信之後,一則籌不到路費,又沒有船,又怕路上不好走,耽誤了許久才動身。”我沉默了一陣說。父親在燈光下仔細的看我,低聲的自語:“老了,老多了。你沒有留須吧?胡須留得這樣長!”我說:“因為路上耽擱日子久了,沒有工夫剃頭——爹爹這幾天健旺吧?”

“現在好了,現在好了,不要緊,半個月前那就難說啦!咳,咳,咳,紹丹你到廳上叫瞎子的血盤經收場,念了三天也夠了,不裨什麼,木魚敲得討厭!”父親生怕木魚聲擾亂我們的談話,發出命令之後,非常的自得。“還沒吃飯吧?紹丹,你告訴嬸嬸預備飯。唉,這晌吃齋,沒有菜吃,但是不吃齋也一樣。”

“我不想飯吃,我的提籃裏還有罐頭牛肉,再不吃掉怕也會壞!”

“啊,有牛肉嗬,好,好,就從明天起不必吃齋了。紹丹,你關照嬸嬸一聲順便把牛肉拿來。”父親聽到有牛肉,喜得什麼似的。紹丹將牛肉拿來了,父親一把接住,在小碗櫃上取了筷就吃。“我是今晚就要開葷——嗯,牛肉味不錯噢,哈!哈!哈!這一罐不知要多少錢呢?——嗯,我還吃點看。”

我瞧著父親的白胡子一翹一翹,臉上的筋骨的震動,舌兒答答的響,我又掉在悲哀的海裏了。我想:父親不知有多少年沒吃過牛肉呢!——對著我便忘卻一切過去悲哀與將來的苦楚,喜笑顏開的打哈哈,我走了之後,他又將怎樣呢?

七八年來,孩子們沒出世的出世了,幼小的長大了,結婚了,年長的死的死了,哥哥嫂嫂們陪著我,沒見麵過的卻躲在窗外偷看,就當我是洋人似的。我這樣想了一陣,對貴弟說:“貴弟啊,我這幾年來真對爹媽不住,對大哥和你不住,出門這樣久,半個錢沒寄回過,一切家務都是你和大哥維持。我真問心不過啊!”貴弟沒說什麼,低著頭,眼淚滾滾的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