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去,唉!”

“這如何能去啊,瘟疫這樣凶險,而且籌不到路費!即有了路費,我看家裏既是要錢用,不如寄點錢回去給他們辦喪事比較實惠。”

“就是沿途討飯也要回去。母親等著我入土呢,我忍心讓她拋屍露骨嗎?人家常說一個人結了婚就不要爹娘了,家裏連我們的像片都沒見過,母親生前,多少想見一見我們啊!去年敦哥由家裏來,說大哥聽見我們在上海成了親,急得蹬腳,口裏隻是說:‘完了,完了!’你想家裏遭了這樣大的事,我哪能不回去呢!我知道你是怕我走了你們的生活很為難,是嗎?但我如何能不回去呢?雖說不能看一看母親的遺體,見一見靈柩也是好的。”

“唉——嗯——我真不好怎樣說。——我有心阻止你,這是什麼事情?——你隻要能籌到盤費,你就去吧,我們的生活你用不著管。隻是先要打兩針避疫針才行,這是大意不得的噢!”

我沒有理會妻的吩咐,我們彼此都沉默了。妻漸漸睡去。我想:打了避疫針我便可生活了嗎?我不能這樣傻幹!

第三天,我到公司裏,以丁母喪的名義公然向公司借了二十元;公司裏的同事也有慨然自動借錢給我的。出公司後又以這名義費了些唇舌向同鄉處借了幾元。在回家的路上我這樣想:“人類是富於追悼的情感的,一個人,他生前的生活不論怎樣倒黴,怎樣比畜生還不如,他不會使人注意,同情,等他死亡了,好評也來了,身後也有人料理了,雖說有些人是怕屍臭難擋才把他葬埋,然而總有人是出自哀憐的觀念吧!這是死者生前不曾預期的。強盜並不一定是為著過分的快樂才行劫,尤其不是為著自己的棺木才行劫,人們既是在他生前吝惜施給他和棺木價值相等的錢,為什麼偏在他被槍斃後才慷慨的給他一具棺呢;這於他有什麼益,他並沒有這樣的要求啊!”我想到公司和同鄉這次竟肯借錢給我,不禁起了疑惑,同時我對於這時回鄉去看母親的靈柩也起了疑惑。

有了川資以後,我就天天打聽船,等到第五天才買好統艙的票,給妻十元做生活費,收拾了極簡便的行李就在那天晚上動身。船能不能到漢口還不能預知,聽說長江上遊的戰事並沒有停止呢。

在船上我昏昏沉沉的躺著,也懶得到艙外換換空氣,也不愛看大菜間的先生們在第一層甲板上躺他媽的安樂覺,更看不慣悠然自得的洋人上一路下一路的舒展他的筋骨,尤其恨那船是故意雍容儒雅的慢踱著官步,不知何年何月才將我載到漢口呢!艙裏的人,也和我一樣安於統艙裏的不見天日的生活,有床位的商人津津的談著經營的虧盈,沒有床位或沒有錢買床位的坐在攤在地板上的行李上打瞌睡,有時談他們的年成的薄收或縷述戰地的慘狀與天災的流行。我想這中間總有不少是戰地或虎列拉區域中的難民,也有不少是奔喪者,也有不少是無家可歸的和有家歸不得的吧。

船上是十二分的擁擠,有誰離開行李到艙外的,必得關照一聲:“朋友,請替我看住看住噢!”我聽了那話,想想自己,覺得非常的赧顏。我同時又自慰,那該不是單單奚落我的吧。大帥的部下一位胡子老倌躺在我身邊的床位上,吸了兩口鴉片,摸一摸胡須,關照著他的護兵:“手槍帶了沒有?”我怯弱到沒有勇氣正視他們呢。

到了九江便是革命軍的轄境,穿灰色衣服的老鄉擁上了船,四散在統艙與房艙之間。一個個囚首垢麵,眼珠通紅,擠不進統艙的都躺在機器房的旁邊,藉著機器傳出的熱氣度他們的涼夜。我想起敦哥到廣東當兵,說不定也雜在他們中間吧。我不由得忘了一切跟他們談話。他們說他們從廣東出發,打湖南,打武昌,打南昌,轉戰千裏,弟兄們在韶州湘南一帶遭瘟病死了不少,戰死了不少。他們也有許多懂得“民族”、“民生”的,他們說他們很苦,沒有飯吃,沒有錢用,也沒有衣穿,又不能象北軍一樣搶劫;他們說要到漢口才能領到四毛錢呢!我在心裏對他們說:你們雖則犧牲了許多兄弟,受盡了萬苦千辛,打開了湖南,打開了湖北,又打開了江西,然而必須到漢口才能領到四毛呢,老鄉啊,我們還談什麼啊!

船到漢口,我心喜離家稍近,匆忙的渡江到武昌。擠上了火車,在車中立了一天一晚,在離家三十裏的白水站下車。估量身上還有兩塊錢,為著想早點到家,便雇了一乘轎,屍一般的挺在轎裏一顛一簸的前進。

夜色迷茫,所有的幻想都兜上我的心頭;隻有三十裏路乘轎回去,這成個奔喪的樣子嗎?轎夫說:他們那塊秋收不好,又遭瘟疫,有一家十三口瘟死了隻剩一個孩子,差不多是一屋一屋死的。那才凶險呢!——真是一屋一屋死哈!那我家裏既是染了瘟病,不會一屋人都死盡嗎?許多死屍中,我向哪兒找到母親那具屍體呢!離別七八年了,我還能模糊的辨認他們嗎?父親,大哥,貴弟,如今不知是怎樣的了?黑夜中我到家,有誰迎接我,有誰認識我呢?一進家門目睹慘狀,我不知會怎樣暈倒嗬!我在母親的靈柩前號哭,總不致絕沒有人出來招呼的吧!唉,穿了一身鄉下見不到的西服,又乘了轎,若是早幾個月回去,母親啊,兄弟啊,你們見了我會怎樣驚喜啊,我自己會怎樣淌著快慰的眼淚啊!唉,如今……我想到許許多多酸楚的事,我幾乎哭出聲,但終於鎮住了。

轎子到了離我家半裏的地方,那裏,密茂的蒼鬆古木形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魆魆的境界,蹊徑非常的錯雜,幾乎分辨不出那是回家的路。宿鳥的驚飛,枯枝的掉落,許多的秋聲一傳入我耳中,我就象在棺中被抬到墳墓中去。轎夫那紙燈籠所放出的暗黃的光射在我臉上,這正要使周圍磨牙舞爪的魔鬼易於認清我,攫抓我似的。

心的絞榨和沉痛,漸漸隨著到家的距離之近而劇烈,眼眶充塞了悲哀的熱淚,沸騰的血液要從每個毛孔迸流出來似的,悲號的聲音也在喉間等著,一切的哀感都鎮壓住,預備一到家門口就一齊發作。轎子拐了一個彎,到了屋牆前麵,我心慌得幾乎跌下轎來。我想設若大門外孩子們中的一個發現這乘轎,必會“呀,那一定是蘊叔回了!”嚷著跑進去,接著是裏麵奔放出來一陣嘈雜的大哥,貴弟,嫂嫂們的號哭聲,我想我會哇的一聲將嗓子哭啞的。但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轎子到了塘邊還不聽見犬吠,到了大門外也不聽見一個人的語聲。我慌張的下了轎,隻覺著四肢酸軟,覺著地不平的很,好象天雨時給人們踏成了漿才這樣的。木屑到處都是,大概是製棺削下來的吧。此外便聽見側屋裏餓豬的嗥叫,與竹山裏秋蟲的悲鳴。鄉村的夜景在這時我的腦中便是無限的荒涼,“難道疫癘之後人煙絕跡了嗎?”我膽悸心驚的這樣推測,茫然的推開大門。但是屋裏更加漆黑,星光都沒有,我雲裏霧裏似的走上階砌,摸摸索索的走進下廳,下廳裏仍然寂靜而黑暗。我蹣跚的摸到上廳,上廳的東邊角上擺著一張桌,桌上點著半明半暗的清油燈,好象有孩子們在那裏咿唔著,木魚閣閣的響。我不知那是怎樣一個慘暗的世界,連美孚燈都不能時行到我家來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幽靈,那麼不自然的東瞧西望。是的,我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歸宿,剛進大門時,的確不象往常我在寒假回家時有母親望著我,墨黑的廂房也沒有母親閑談的聲音和她氣痛時“哎喲哎喲”的喊叫。我就機警的不向那陰森的廂房闖,隻向前踏去。睜眼一看,發現上廳的上部有個靈座,我想靈座後麵必定有一具油滑的黑棺,我便想碰死或暈倒在那裏。但我走進去用手一摸,觸著的是一座矮的長方形的圍牆,圍牆裏滿蓋著沙土,摸來摸去依然是圍牆,沙土。要跳進圍牆,穿過沙土,揭開棺蓋,扒開石膏,才得接近冰冷而僵直的母親的遺體,距離遠得很呢!我明知無濟於事,然而還象母親活著一般,戰著嗓子輕輕的呼喚:“媽媽呀,你的蘊兒回來了!”我的嗓子不知如何那樣微細,眼淚也不知如何沒有掉下一滴來。孩子們大概以為那聲音是棺中發出的吧,沒一個敢掉轉頭來看。我惆悵的在圍牆上伏了一陣,手指深深的插在沙土裏。昏迷中好象聽見有人走來,發出驚訝的聲音,我立起來又沒有看見什麼。正在徬徨無計的時候,火房裏奔出一個衣裳襤褸的人,頭突出胸脯尺把遠的直往我前麵竄,一壁驚異的喊:“誰呀?”旁邊有人答道:“好象是蘊叔回了。”那衣裳襤褸的人便低著頭,睜著眼睛,端詳我,胸膛起伏的喊道:“蘊弟呀,你……你……回……”他的喉嚨好象給什麼塞住了,我迷朦的認出那是比從前老了十倍的大哥,我忽然回複了知覺似的向他懷裏一倒,緊緊的抱著他,這才嘩的放聲哭了。同時火房裏的人都紛亂的奔出來,哭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