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臥室是一間和圖書館相近的偏僻的小樓房。憑欄可領受野外吹來的寒冷,可看見蕭蕭的落葉,也可目送到圖書館去的學生。
每天,在外麵奔走得乏了,無趣了,雖然不情願,卻不能不躲在房裏歇歇,躲在房裏了,真是席不暇暖,可又厭惡那不堪的安靜。他那顆活躍的心總象野馬一樣,按捺不住。打開窗吧,怕冷;閉了窗吧,又象透不出氣的監牢,象烈火在燒著,枯燥孤寂的重壓,悵惘煩焦的苦悶,沒有誰來安慰他一下,也沒有誰來擾亂他一下。男女學生沒有一個肯來質疑問難。他也不願以學問來炫世。當然嘍,“師”是“嚴”了,“道”也“尊”了,可是,師弟之間,仿佛森然的橫亙著無邊的冷寞。無論在教堂,在路上,在房門外的柵欄邊,誰都老遠就將眼睛避開他,尤其他所教的兩班學生。總之,誰都把他當毒蛇,畏懼他,躲避他,要趕走他。還有誰敢走近他,闖進他的臥室呢?連新鮮一點的空氣都沒有。
也好,這種無可奈何的冷寞,正可使他靜靜的聽出自己的思想和意誌,這種無情趣的單調的生活,也好象是他的大學教育的最後一課。他橫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攪起了幾個月以來沉澱在心底的渣滓。一切都象煙霧,都象夢境。他仿佛隻是遊行於沙漠之中,渺渺茫茫,眼前盡是一片糊塗,含混不清,不明白自己的家怎會遭那樣的慘劫,也仿佛三四年前家早就毀了。他懷疑自己為什麼要改變宗旨和生活,要抱那樣一種惡毒的思想弄得自己偉大起來,偉大得出乎意外的不近情理。他懷疑自己為什麼不走光明的大道,卻要在蹊徑裏狼奔豕突,衝到這種枯燥、孤獨、寂寞、苦悶的境域。但往回一想,又仿佛覺著自己有幾分對,可原諒。是的啊,不這樣,他將怎樣生活?這簡直是勢成騎虎了嗎!
他從床上跳起來,象從腐臭的垃圾中跳了出來,挺拔的,興奮而痛恨的在室中踱著,許多不堪的回憶使他起著英雄末路的傷感,不自覺的,任意而豪放的哼著臨時編造的歐化的調子,用顫抖的,收斂的,低沉而雄壯的“啊”音。哼著,拖長而波動的哼著,一切悲哀都從心底叫喊出來,震蕩出來,酸的淚滿孕在眼眶裏了。
一會兒,他停了歌聲,從玻璃窗望去,遠遠的交頭接耳的男女學生的影子在他的眼簾上活躍,他振奮的溫和而慈愛的在心裏驚歎道:“啊,多活潑!多自然!多天真!他們!每個人,那怕臉子極醜,卻可看出極和善,誠摯,坦白,寬懷大量,毫無疑義,是可與熙熙洽洽相處著的可愛的純良的人類。唉,為什麼唯有自己不能和他們相處,且成了仇敵呢?築著壕溝互相防衛著呢?倘若自己也是一個學生,和從前在大學中學一樣,不也象他們這般可愛?不也具著他們這種美德?不也好和他或者她並排的走,招呼一聲,互相打趣,凝視著微笑一下嗎?難道現在一做了教員,便遇著他們反而抬不起頭來,羞答答的嗎?……他呆呆的立著。癡癡的遠矚著,終於在桌上打了一拳,憤怒的低語道:
“這簡直不是生活。我需要朋友,年輕的朋友。我需要群眾,離開群眾,我會窒息而死的。隻要誰肯和我好,那怕一個群眾也好的。——唔,‘一個群眾?’這是什麼意思啊?這是怎麼講法的啊?”
想到“一個群眾”這句可笑的話,他不覺微笑了,就鎖著房門走下樓。
夕陽軟軟的掛在枯樹的枝頭,曠地充塞著寒氣。前麵,體育場這麵有人在練籃球,那邊有人在練足球,生龍活虎似的奔馳著,爭奪著,啊,多有趣的遊戲呀!他看得癡呆了,所有腦中不好的情緒,這時完全消散了。猛然覺得自己不能加入他們的隊裏,卻盡在旁邊看,怪不好意思,索性不看他們,直往前走。
走道上,男女學生接踵著在他身邊走過,他偷偷的瞧著他們,隻要不是他所教的班級裏的,還好多瞧一陣子。在應接不暇之中,忽然,他有意識的裝著溫柔和善的神態,向最後那女的瞥了一眼;且在一種輕率的,躊躇的不安之中,向她略微顛一顛頭,仿佛隻是對麵熟的人,匆忙的,機械的,隨便招呼一下,無意交談似的,就那末走過去了。但這回不但沒有使人後悔羞慚,而且是得了意外的收獲。因為那女的也正和他一樣公然向他歪了一下腦袋。
玩味著對自己顛頭的那人的神態,且揣摹著那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動作的心理,意外的溫柔而旖旎的迷惑的感應,簡直隨著芬芳撲鼻的空氣闖入了他那枯燥的寂寥的心,心是完全被擾亂了,卻極希罕這個珍奇的擾亂,仿佛幾個月以來的心頭的重壓一旦輕鬆了,他得救了,安慰了,眼睛簡直象戴著皮眼罩的牛,看不清前麵的路,一直向學校大門走去。上飯廳的鍾鐺鐺的響著,他也沒聽到,一直向學校大門走去。幸而出了校門,一陣冷風打醒了他,躊躇了一下,不覺笑了,就向附近一家西菜館緩緩的走去。
無端宴請了自己一次,仿佛無甚意義似的,不知怎樣,西餐嚼蠟似的不開味。倘是吃著剛才瞥過那個紅潤的櫻桃,那個壯碩的蹄膀,可就兩樣了!你想那是怎樣可口的西餐呀!
可惜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中的叛逆的女性,雖然態度瀟灑,身體健康活潑,神氣十足,然而單是舉止的隨便,一切滿不在乎,說話的無檢,聲音的宏大等小節上,就很不上眼。沒有女人所應具的嬌柔可愛的形態,不喜打扮,穿著樸素,恐怕還是個癟三。不論何時何地,她高興時,公然毫無顧忌的動手動腳,嬉笑自如,簡直有些山野氣。不但如此,而且有時候和反動份子在一起;諸事不近人情,好標奇立異,鄙棄正式結婚,也辱罵聖潔的戀愛。雖然在學問思想上有點兒長處,自鳴得意,這算什麼呢?無論如何,這不能掩飾她是一個壞蛋,一個叛逆。
晚餐後,在學校裏,湊巧得很,他又劈麵遇著那叛逆,一點兒沒有錯過機會,照舊使出了禮貌。這在他,唉,彼此之間,簡直超越“我認識你”的程度以上。
喜孜孜的竄進房,揩了麵,鋪了膏粉,照了鏡子,這時候,他特別愛憐自己,同情自己起來,滿屋踱著,熱情的歌唱著,不複是沉鬱幽怨之音。屋裏也不再寂寞了,仿佛王國的邊境湧出許多年輕貌美而活潑的朝貢的臣民,全羨慕他,對他表示賓服的好感。尤其向他顛頭的那個,好象有千言萬語要對他縷述,脈脈含情的瞧著他,簡直要摟著他溫存一下;而他自己也打算不再那樣拘謹嚴肅,但也決不存絲毫的惡念,預備就在許多愛苗中,拔出那惟一的,嬌豔的,清高的,純潔的一顆,培養起來,發育起來,然後為所欲為,滿足著渴望,長年長月呼吸著她所放射的溫柔的馥鬱的熱烈的空氣。他並且還要慎重的約束自己,要好好的把住這個機會,他想:肯向我顛頭,回禮,一次兩次,不搭架子,這不是偶然的。現在不是春天,難道她的這種行為,竟是由於一時的“冬情”的發動嗎?哈哈,決不是,決不是。本來,愛是很神秘的。那怕一個碌碌的人,毫不足道,但偶然被人發覺一點可愛之處,比方對於事業吧,對於政治活動吧,隻要他有硬幹的精神,有膽量,有靈巧的手段,也就會被人愛著,甚至連自己還不知道呢!自然,有些俗人,愛金錢,相貌,虛榮和無用的學問等等,但我相信,高尚的知識階級裏的女子,一定也有愛這個的,對不對?——唔——不要過於鹵莽,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