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母親對威廉保持著很好的印象。她想當然地認為,這半年我的英文已經在這個年輕人的幫助下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這一年中秋的時候威廉被邀請來家裏吃飯。
其他的的確記不得了,隻記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幾乎是風卷殘雲的方式。讓我們這個作風略微矜持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開了眼界。媽媽說,這孩子,還真是不認生。威廉非常有禮貌,每端上一道菜就及時地讚美,對媽媽的廚藝有近乎過譽的評價。這一點在媽媽的烹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並很博得了她的歡心。
威廉說,Aunty(阿姨),為什麼你的菜可以做得這麼好吃。
媽媽謙虛地說,並不是阿姨做得好吃,而是你吃慣了你媽媽做的菜。
威廉的筷子停住了,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些發僵。
在沉默的一剎那,他突然又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用請求的口氣說,Aunty,你可以再為我炸一些薯條嗎?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威廉兩歲的時候,父母在一場車禍裏雙雙去世。他由他的祖父撫養長大。
冬天的時候,威廉去韓國參加一個留學生交流團,認識了來自哥倫比亞的克裏斯蒂。克裏斯蒂是個小鳥依人的拉丁裔女孩,成為了威廉的女朋友。
有一天,克裏斯蒂打電話給我。猶豫了一下,說,阿倫,我覺得威廉不很愛我。
我說,為什麼。
她說,我曾經以為我和他是一見鍾情。
我說,你們是一見鍾情。在見到你之前,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單身漢。
她說,阿倫,我可以給你看一些東西嗎?
坐在我對麵的克裏斯蒂,看上去有些局促。“貓空”的大玻璃窗,把早春的陽光濾過,照在她臉上,白慘慘的。
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真的,真的是無意的。她說。
我接過克裏斯蒂遞過來的信封。是一封航空退信,信上寫著“查無此人”。她示意我打開。裏麵是幾張信箋,上麵有亞美中心的抬頭。我立即認出是威廉的字跡。威廉隻寫漂亮的圓體字。這種沒落優雅的英文字,隻屬於“遺少”威廉。信是寫給一個叫“Tina”的人。
你要知道,我並不是個古板的女孩。克裏斯蒂垂下眼睛,手指機械地動作,將空掉的咖啡糖包紙繞成了一隻環。
從我父親開始,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我並不在意,但是,他,我是說威廉,讓我覺得不踏實。我經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像總是在走神。即使在做愛的時候,我也覺得他記掛著別的事情。對,有回我們在床上,他對我說,你知道嗎,你的左右臉五官並不對稱,如果把你的左臉複製到右臉,你就成了一個陌生人。可是,不是每個女孩兒都願意在那種時候聽到這樣的話。
克裏斯蒂摸了一下自己的麵頰,突然打住了。她抿一抿嘴唇,似乎為自己的滔滔不絕而難為情。這是個平時話很少的女孩。何況此前,我們還沒有成為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開始讀那封信,很快意識到,這和去年夏天威廉的泰國之行相關。他也向我提過這個叫蒂娜(Tina)的女孩,是布吉當地的一個妓女,隻有十九歲。威廉對我很信任,向我描述了和這個女孩共同度過美好的三天。他認為這是年輕男人應談論的話題,況且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可說的。威廉說,從淵源上來講,這是中國文人最風雅的一部分。從杜牧到柳永,十年一覺揚州夢,最好睡不醒。
這或者是威廉中國通的一個確鑿體現。但是,問題是,這封信裏,並沒有我預期的迷戀或者追懷。這是一封完全缺失感情色彩的信。確切地說,我好像在讀一張產品售後服務回訪表。
在這封信裏,威廉高屋建瓴地談了他對泰國煙花工業的考察與認識。大到對國家產業結構的影響,小到對具體設施的建議。然後,他以條列的方式指出蒂娜工作中的不完善之處。比如,英文咬字的含糊與發音的粗魯;比如,在做愛的過程中愛說題外話,並總是忘記關掉手提電話;又比如,總是選擇太過主動的體位,而令男人缺少了發揮的機會。甚至於,在接吻的過程中,威廉注意到她的舌苔太厚,而推薦給她一種新加坡產的中藥茶。
在信的結尾,威廉說,你有很好的前途,足以吸引到更多的男人。但是,你需要表達出更多母性的東西。你知道,每個男人,無論他多麼強大,心裏都住著一個孩子。
在這句稍有詩意的話後,威廉寫,你知道,我是“恨鐵不成鋼”。
這五字成語,威廉加注了中文。我想起,威廉曾經問過我,如果對一個人希望很大,但這人卻讓他很失望。應該怎麼說?我說,恨鐵不成鋼。
我讀完這封信,也有點不知所措。克裏斯蒂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聲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有點兒變態。
我說,你希望我找威廉談談嗎?
女孩歎了口氣,然後說,不,不用了。他應該不知道這封信在我這兒。我,我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謝謝你,阿倫。
克裏斯蒂並沒有和威廉分手。這一年的五月,一個燥熱的下午。我看見他倆出現在一支遊行的隊伍裏。淩晨的時候,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遭北約轟炸。下午高校學生就組織了抗議遊行。國際友人的聲援,是被歡迎的。威廉頭上纏著白色的發帶,T-Shirt用紅漆寫著“打倒NATO”,正在振臂高呼。克裏斯蒂牽著他的衣襟,默默地跟著往前走。這兩個黑頭發的人,在這熾烈的隊伍裏,並沒有一絲突兀。
因為這件事,威廉受到了亞美中心一部分留學生的抵製。當然不乏有另一些人將他當作英雄。但是,在這個時候,他選擇了離開。
克裏斯蒂再沒有充足的理由跟著他了。
現在,威廉一邊開著車,一邊談著這些往事。用舉重若輕的口氣,好像事不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