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應該知道很多吧。但也沒談出什麼。

威廉揮揮手,說,別灰心,小夥子。他這麼大的年紀,要給他一點時間。

我又拿出那張合影。在車燈微細的光線底下,爺爺的麵色又哀愁了一些。

威廉對我伸了伸手。我說,專心開你的車。

他的手仍然伸著不動。我歎了口氣,遞給他。他看一眼,嗬嗬地樂了,說,阿倫,你們家的基因太毒了,你爺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不過,他老人家看上去可夠清高的。

我說,我覺得,他有些事情,沒有跟我說。

威廉說,什麼?

我說,陸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爺爺的書。他說,當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閉關,都在傳說他在寫一部書。但誰都不知道寫完了沒有。現在看來是沒寫完。我就說,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沒有再說話。

威廉。我說。

怎麼?威廉把車燈打開。一隻野鴨出現在光束裏,倉皇地跳動了一下,飛走了。我這才發覺,天色已經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遠的。我們在路上,已經走了四十多分鍾。

我說,沒事了。

大胡子男人關上了音響。Take me home, now try roads(鄉村之路帶我回家)。聲音戛然而止,沒過渡地,一下子冷寂下來。威廉踩了一下油門,你是想問我爺爺的事麼?

我想了想,說,我應該羨慕你,至少你爺爺一直在你身邊。

本來有的忽然沒了,不是更糟糕。威廉的聲音有點涼。

J夫婦等在門口,說,可來了。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威廉沒有下車,對我揮了揮手。

J很熱情地走過去,邀請他也上來喝一杯。威廉把車窗搖下來,J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寒暄了幾句,回轉了來。

我們目送老福特倒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路的盡頭。J輕輕地問我,你怎麼認識盧威廉的?

我看了看他,說,老朋友了。在南京就認識。

Linda說,你這個朋友,前陣子的名聲不小。

J歎了口氣,說,什麼名聲,浪蕩子一個。

我站著沒有動,Linda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進去吧,外頭有點涼。

J送我回酒店,已經是淩晨。

或許晚上說了很多的話,這時候就都沉默著。紅酒的勁兒上來了,微微地頭痛,睡意也濃重起來。

那個盧威廉,真是你的朋友?

朦朧之間,我聽見J的聲音。我點了點頭。

他說,他的處境現在應該不太好。前陣子和他姑丈打官司,被溫哥華的華人媒體弄得沸沸揚揚。最後還是輸掉了。

我清醒了一些,問,為了什麼?

J說,為了他祖父的遺產。盧老先生泉下有知,看到子孫們這樣子,真不知怎麼想。他一手打理起的家業,生意最好的時候,做到Dell(戴爾)60%的主板供貨商。本來盧威廉是他唯一的孫子,鐵定了繼承江山的。這孩子太不爭氣。

我說,威廉的爺爺很疼他。

他說,是,可惜養而不教。聽說到頭來,是給這個寶貝孫子氣死的。盧威廉一直都沒有結婚,跟一個有夫之婦攪和在一起。你知道,福建出來的人,還是很傳統的,哪裏丟得起這個人。

酒店前台有留言。我一看,是媽媽打過電話來。

就打回去。

媽媽問起和陸先生談得怎麼樣。我也說不出什麼。

媽媽就說,別著急,就當替爺爺看看老朋友吧。幾十年前的事了,原本也不能抱什麼希望。見到威廉了?

我說,嗯。

媽媽的情緒似乎好起來,說,這孩子,很多年沒見了。應該長得很大了吧。胃口還那麼好麼,嗬嗬。

我突然覺得有些煩躁,我說,媽媽,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留了一臉的大胡子。

媽媽愣一愣,輕輕說,你們在大人心裏,永遠都是孩子。

我和威廉認識有十年了。那時候,有人跟爸爸說,亞美中心的鬱教授新收了一個研究生,加拿大人,想練口語。讓他和你們家毛果做語言夥伴吧。

當我如約而至,看見中心大廳裏,有個穿唐裝的年輕人,坐在紅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說文解字》。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幕有些矯情。這個年輕人就是威廉。

我說,原來你是中國人。

他微笑了一下,說,No,準確地說,是華人。

我說,好吧,你在看《說文解字》。

他合上書,攤了攤手,說,其實看不大懂。不過,聽說你是讀中文的,怕被你瞧不起,就擺擺樣子。

我一時無語,想一想還是問:那你是讀什麼專業的?

人類學。他說,Anthropology。

很快我發現,威廉是個好為人師的人。基於專業立場,他大概用了幾個星期,跟我探討史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的消亡之謎。他的中文十分流利,並且帶有濃重的台灣腔。而且,是台南腔。這個並不奇怪,他的第一個中文老師是個在屏東長大的台灣女人。為了扭轉這一點,我送給他一些趙本山小品的VCD,並且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一個月後,威廉的普通話已經洋溢著一股濃鬱的黑土地的味道。

後來我們的交流,多與文化無涉。威廉是個電玩遊戲愛好者,我於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實踐新遊戲的玩伴。偶爾也有舊遊戲,比如“三國誌”,可以被一廂情願地理解為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髓。有一段時間,他特別熱衷於逛夫子廟,徜徉於那些人工的風雅和惆悵裏頭,在有些汙穢的秦淮河上想象一下六朝的槳聲燈影。然後買了一堆廉價的紀念品,和我炫耀他討價還價的技術。總之,他膚淺與天真地理解中國,並且,以強大的帶動力,把我從一個文化引領者的角色拖下了水。

總的說來,這是個不錯的朋友。特別是他隨和的脾性,凡事都是無可無不可。其他方麵似乎也無從厚非,除了偶爾抽抽大麻。這一點我父母一直不知道。這太容易讓一個年輕人貼上“壞孩子”的標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