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人多起來,漢子似乎有些人來瘋。將身上的汗衫脫下來,擰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搗著尹師傅的胸膛。中年人於是趔趄了一下,聲音更為虛弱,說,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心裏緊了一下,擠出人堆,向昆曲社的方向跑過去。昆曲社在朝天宮西北方一處陳舊的建築裏,據說以前是太廟的所在。現在卻破落到連大門都沒有了。我衝進去,台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小生正在惆悵地咿咿呀呀,看到一個莽撞的小孩子東張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觀眾就發出噓聲。我看見父親回過頭來,用嚴厲的眼光看我,因為我敗壞了人們的雅興。我也顧不得了,終於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蓋帽,眼睛一亮。大蓋帽是父親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長。王叔長著一臉的絡腮胡子,不笑的時候,像極了年畫上的門神。因為他的威武與粗魯,我一直很懷疑他是不是發自內心地對這種曲高和寡的藝術感興趣。但這時候,我卻覺得他在這裏實在是恰到好處。我扯著他的衣襟,把他往門口拽。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台上,然後以息事寧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著他擠進人堆。尹師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撿起了地上裝工具的絨布包,抬頭看見我,又頹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職業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他咳嗽了一聲,走到了漢子跟前,說,執照呢?漢子愣一下,問,什麼?王叔放大了聲量,說,營業執照。漢子說,這個鬼地方,還要執照?王叔說,什麼地方都有個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東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聲“好”來。漢子的臉有些灰,說,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後往外擠,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於是凶惡地叫,媽的,我幹革命小將那會兒,也沒見你們這麼來事。王叔回過頭,眼睛張了張。他立即恢複了英雄氣短的樣子,快步跟上去。

人散了。我這才看見,父親也來了,不禁有些發怵。父親並沒有責備我,隻是也彎下腰,與尹師傅合力將他的泥人挑子支起來。尹師傅打開絨布包,揀起那根白魚刺,迎著陽光照一照。我們都看出來,已經斷掉了。他仍然包進了包裏,閉了一下眼睛,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流年不利,人心不古。

我很奇怪,他臉上並沒有很憤慨的神色,仿佛在評價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這時候,我卻看見他的胳膊肘上,正從白襯衫裏滲出殷紅的血色。爸爸也注意到了,說師傅你傷著了。他撩起袖口,是個寸餘長的口子,卻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爭執的時候剮傷了。他看一眼,又將袖子放下來,說,不礙事。爸爸說,這不成,天這麼熱,要發炎就麻煩了。師傅,我們住得不遠,到我們家包紮一下。

他沒說話,卻站著不動,是推脫的意思。我使勁拉他一下,說,師傅,快走吧。

媽媽見我們帶了個陌生人來,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樣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尷尬。我沒等爸爸解釋,使勁指了指床頭整齊排成一排的泥人,說,這是尹師傅。媽媽立即意會,表情舒展開,說,原來是尹師傅,我們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師傅看見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說,女同誌,您客氣了。都是小先生錯愛。

我立即覺出他言辭間有趣的錯位,我媽媽是女同誌,而我卻是小先生。

爸爸央媽媽去拿醫療箱,一邊請尹師傅坐。尹師傅坐下來,眼睛卻瞥見了茶幾前的一幅山水,脫口而出:倪鴻寶。

這的確是倪元璐的手筆。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說,師傅對書畫有研究?

尹師傅欠一欠身:翰墨筆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鬥”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說,師傅是懂行的。

尹師傅說,讓先生見笑,胡說罷了。

爸爸沏了茶給他。他謝過,捧起茶杯,信手撫了一周,輕輕說,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爸爸會心笑了,這些老人留下的東西,前些年可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

尹師傅說,也虧了還有先生這樣的人,祖上的老根兒才沒有斷掉。

爸爸終於說,師傅,別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尹師傅又半躬一下身,說,毛先生。

其實我並不很清楚是什麼造就了尹師傅與我們父子兩代人的友誼。以後爸爸來朝天宮,總也要到泥人攤上轉一轉,與尹師傅聊上一會兒。我並不很懂得他們在聊什麼,但看得出,他們是投機的。甚至有的時候,尹師傅會忘記了還有做生意這回事情。這時候,他木訥的臉相也有些不同,變得些許生動起來。

以後的一些年,這些交流還在繼續。及至我上了中學,朝天宮一帶其實有了很大的變化。倒是午朝門翻建了明故宮。新的堂皇的廣場,是毫無古意的,每個周末都聚集了放風箏的歡樂的人,越發顯出了朝天宮的黯淡與沒落。再就是,在這裏擺攤的人,似乎都換了麵孔。麵孔換了幾茬,據說有一些是另謀生計去了。一個賣梅花糕的,在評事街開了鋪麵,生意竟越做越大。再來的時候,有些衣錦榮歸的意思,邀請老夥計們去他的西餐廳吃飯。

什麼都在變,不變的大約隻有尹師傅的泥人攤。生意沒有更好,但也沒有壞下去。顧客還是孩子們,一些長大了,不再來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續上來。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來,臉上是很興奮的神情。一麵回房間翻了一陣,翻出許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機。因為並沒有外出旅行的計劃,我和媽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爸爸對我說,毛果,我們去找尹伯伯。

我們到的時候,夕陽西斜,尹師傅正袖著手打盹。耳朵上夾著一支煙,人也有些佝僂。這中年人,這時候便顯出了老相來。爸爸沒有驚動他,隻是拿著照相機,對著攤上的泥人拍了一陣。尹師傅醒過來,眼神有些發木。

爸爸高興地對他說,老尹,你的玩意兒,遇到懂的人了。

尹師傅的嘴角便揚一揚,說,先生又玩笑,怕是沒有比你更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