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搖搖頭,說,最近我們研究所,在搞外經貿交流年會,就有批專家來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記得上次送我的那隻泥老虎。我擺在辦公室裏。有個英國人見了,愛得不行。聊起來,原來他是SOAS(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客座教授,專研究亞非文化的。他說難得一見這樣地道的民間藝術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師傅囁嚅了一下,說,是個洋先生麼?

爸爸說,洋人也沒什麼,藝術無國界。隻要是好東西,就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

後來,我目睹了這個叫凱文的英國教授,在看到這些泥人時的反應。這間十多平方的鬥室,是尹師傅的家,簡樸到隻有一張床和一個立櫃。其餘的地方,滿當當地擺著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還是素坯。因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誰都眼花繚亂。凱文輕輕撫摸其中一隻“殺鬼鍾馗”,眼裏是一種疼惜的目光,仿佛對著初生的嬰兒。他回過頭來,用清晰的漢語對我們說,這才是中國的。

凱文的目光,又在立櫃的一側停下來。並不顯著的位置,擺著一個泥塑的半身像。還沒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個女子,現代的裝束,齊耳朵的短發,有一雙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還在端詳的時候,我們都聽見了隔著布簾的裏間,有極細隱的如同貓叫的聲音傳出來。

尹師傅快步走進去,拉開了簾子。

盡管燈光暗淡,我們都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半邊臉抽搐著,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著,指尖彎曲。這並非是一隻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轉。尹師傅將一塊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裏。

在我們的目光裏,他將男人的頭摟在懷中,平靜地撫摸,輕輕地說,我兒子。

這年的年尾,尹師傅的泥人,出現在了英國的《新世紀藝術年鑒》上。尹師傅婉拒了倫敦藝術雙年展的邀請。他說,我是登不上台麵的,就是個手藝人。況且,生意走不開。還有,我兒子。

凱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凱文對爸爸說,他想和尹師傅談談生意的事。他說,他的弟弟開了一個工藝品公司,希望尹師傅能成為他們的合作夥伴。他們會為他在中國安排專門的工作室,以後他的所有作品,會直銷海外。

尹師傅搖搖頭,說,離開了朝天宮,我就什麼都不是。

凱文說,您是個值得尊敬的藝術家,理應過上更好的生活。

尹師傅眼角低垂,說,窮則獨善其身。

凱文頓一頓,終於說,您應該也希望您的兒子獲得更好的治療。

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以後的許多日子,我們都沒有再見到尹師傅。爸爸說,他太忙了。聽凱文說,有太多的訂單。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東西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爸爸說,這個老尹。

尹師傅再出現在我們家,是接近春節的時候。他是來給我們派喜帖的。他說,他兒子要結婚了。我們心裏多少都有些驚異,但還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著,並沒有很多富足喜氣的神色。

婚禮上,我們見到了新娘。是個黑紅臉的幹練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來往的親友敬酒。她端了滿盞酒到了我們跟前,跟爸爸說,毛叔,沒有您,就沒有我和尹誠的現在。您對我們有恩情,我敬您。說完了,她便一飲而盡。

爸爸有些發愣,大概不知怎麼接話。因為在之前,他是沒見過這個女人的。

尹誠是尹師傅的兒子,這時候遠遠地坐在角落裏,眼神茫然。胸前的紅花已經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後來我們知道,這女人來自六合鄉下。是尹師傅一個親戚介紹的。但這段姻緣如何促成,卻沒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過了些時候,是尹師傅買了房,邀我們去新居參觀。新居在月牙湖一帶,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樓盤,媽媽說,看來尹師傅是做得不錯的。

來邀我們的,是他的兒媳劉娟。還有兒子尹誠。尹誠依然還是沉默的,臉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靜地蜷在西裝的袖子裏。這西裝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裏買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對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驚嚇,趕緊又將頭低下去了。

劉娟也笑一下,聲音有些幹。她說,我這輩子,要能生出個毛毛這樣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媽媽就將話題岔開去,說,這孩子小時候其實厭得很,也是家裏管得嚴。

接著又問他們裝修的情況。劉娟便驕傲地歎了一口氣,說,裏裏外外還不是我一個人,他們爺兒倆能幫上什麼。老頭兒在工作室裏趕活,麵都見不到一個。從買材料到找工程隊,讓我跑斷了腿。原先請了個監理,用了幾天,大小事上丟奸,讓我給趕走了。我這個人,可是眼裏揉不進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這年輕女人很有氣魄地挺一下胸,說,還不是熬過來了。

爸媽都說,是啊,裝修可不是個容易的事。

她就從手提包裏拿出一疊照片,對我爸說,您是行家,也給參謀參謀,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這些照片。房間裏吊了厚厚的頂,刷了玫瑰紅的牆紙,大吊燈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種家具也是大而實的,整個家裏看上去滿當當的。

爸爸就說,其實,現在是比較流行簡約的。

劉娟就說,有了好日子,不是要過給別人看嗎?

媽媽問,哪個是尹師傅的房間?

劉娟愣了一下,說,他不跟我們住。說是住不慣樓房,寧可窩在三元巷那塊。

又過了些日子,父親領著我去工作室看尹師傅。說是工作室,其實是靠著莫愁湖的一間民房。改建過了,四周都是大塊的玻璃,采光很好。透過窗戶,可以看得見大大小小的泥人,擺在通頂的木架上。還有一個低頭勞作的身影,全神貫注地在揉一個泥坯,那是尹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