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大廚王叔站起來,說,幹活了,幹活了。我也跟著站起來,卻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舊一路逼視著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我們霞子還厲害啊,哈哈哈。
我這才覺出阿霞在這個群體中,是個異數。很不尋常的,是她自己的行為和別人對她的態度。這原本是個很世俗的群體,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為它增加了一些考驗的力度。而被考驗的,是我。
回到家,我無意說到了阿霞的事情。媽說,啊,老姚店裏還有這樣的人,鄉下來的吧,這麼沒教養。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說一聲啊。
我突然想起來什麼,不,什麼也不要跟姚伯伯說,你們說,我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到了餐廳。還沒什麼人,楊經理看見我,好像有些驚奇。她看看我說,你,其實不用這麼早的。停了停,又說,阿霞的話,不要當真。
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自律,會引起了其他人的好感,其中包括阿霞。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霞竟坐到我旁邊,吃了幾口,她又開始定定地看我,突然大聲地對我說,你看,你可以不遲到的嘛。
大家又沉默了,含笑看著我,好像阿霞代替他們說出了對我的褒揚。我突然有些興奮,是一種被接納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同樣是奇特的,是一種有些幼稚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隻是因為阿霞的一句話。
阿霞低下頭去,大口地吃東西,把湯喝出很大的聲響。那是一種理直氣壯的聲音,一種孩童式的理直氣壯。我逐漸感覺到阿霞在人群中是一個小小的權威,奇特的是,這種權威卻含有某種遊戲的性質,是在被眾人的縱容中形成的,這一點讓我迷惑。
我想,我是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我一旦融入了一個集體,也許不會被同化,但是也決不企圖讓它去遷就我。這一點,也許注定我不會成為一個領導者。一個星期後,我在下午休息的時間裏不再覺得無聊,因為可以邊打盹邊聽王叔講他千篇一律的黃段子,或者和小李比賽打手掌機上的電子遊戲,又或者在樓下大廳耳朵上夾著紙條打“拖拉機”。這樣久了,也沒人把我當什麼大學生。大家都很放得開了,男人可以說一些關於女人的下流笑話,而女人開始八卦一些刻毒的家長裏短。他們不在乎我聽不聽,隻是我不再是他們不吐不快的障礙,這一點令他們感到欣慰。這個群體浮現出了它低俗的實質,這是我所陌生的,卻似乎並無困難地接受了它。
這時候的阿霞,卻是很安靜的。她往往是拿來一小籮紙巾,一個人躲在角落裏慢慢地折。開始動作是機械的,中規中矩的,她臉上的神情也是相當肅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樣子。漸漸自己也感到煩膩了,就折出許多花樣來,臉色也跟著活潑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狀,很繁複,但失去了紙巾的功能的。這時候,如果有人問,阿霞,你折的什麼啊?她就會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開,再規規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樣子。
終於有一次,在下午一場酣暢淋漓的牌局之後,我起身去廁所。經過阿霞的時候,突然聽到她大聲地說,你怎麼跟他們一樣哦,你是大學生哎!
我回過頭去,看到她十分認真的表情,臉色又是通紅的,卻是個悲憤的模樣。我一時間語塞,仿佛又是秀才遇到兵了。
拌涼菜的四川師傅小李,就打著哈哈說,阿霞妹子看不上我們,看上狀元郎來。大家就很湊趣地笑,是替我解圍的。
阿霞卻惡狠狠地接上去,我就是看不上你們,我就看得上狀元郎。我家弟弟就是個狀元郎。我詫異極了,因為這些話阿霞幾乎是喊出來的,肩膀抖動著,竟像是歇斯底裏了。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卻是要將我吸進去一樣。我突然有些恐懼,覺得自己好像前世虧欠了她。
大家散去了,阿霞重新坐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將紙巾折下去。
接下來的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發生的。
我們的工友裏,有個安姐,是個很溫柔和善的人,對誰都很好,還都是默默的好。這種好的表現往往是拾遺補缺的形式,你製服穿得不整齊,她叫住你,給你理理順;你給客人擦桌子,匆忙了,擦得不幹淨,她就過去給你補上一把;你有事要找人代班,常常也第一個想到她。她是個最好說話的人。
我剛來的時候,安姐已經懷孕四個月了。按理講,這樣的體力活,是不好做下去了。可大家知道她家裏要錢用,也因為她的好,都沒有人說什麼。楊經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隻是讓大家關照著她。後來有次姚伯伯看見了,很驚奇似的,說這個樣子,出了事怎麼辦,當場就要辭掉她。安姐不說話,眼睛卻紅了。她換了衣服出來,去經理室結賬。楊經理卻跟她說,你留下吧,我跟姚總講了。姚總說,總歸總,你不要硬撐著做。
傍晚是生意的高峰,又是周末,這樣的時候,再多的人手也是嫌不夠的。大家都很忙亂,安姐卻在這個時候出了差錯。其實不是很大的事情,安姐端著一碗湯麵,擺到桌上的時候傾斜了一下,灑出了一些到外麵,卻又濺到一位女客的裙子上。這客人自然是很惱怒,當場站起來,說了批評的話。其實公平地講,這些話講得是不過分的,這客人也是知識分子模樣,說的無非是些大著肚子怎麼還出來做事之類的。說得安姐把頭深深低下去。這種事情在餐廳裏也是常有,大家也沒太在意,知道楊經理遠遠看見了,自然會過去擺平。可是這回,卻看到阿霞拎著拖把,幾個箭步過來,指著那女客的鼻子破口大罵,雖是帶著鄉音,卻聽得出罵得很難聽,翻來覆去隻是幾句,句句都是關於女性最隱秘的部位。那女客愣住了,突然神色緊張起來,臉開始紅一陣白一陣。阿霞卻越罵越勇,女客竟不知如何還口,終於哭了。這一幕來得突然,眾人都有些發怔,待到安姐醒悟,要掩住阿霞的口,經理已經過來了。經理嗬斥著,阿霞卻還在罵,失控似的,罵的話還是蒼白而不堪,眼裏卻閃出了光芒,仿佛是成就了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