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楊經理一個巴掌重重落在了阿霞的臉上,她自己的手先縮回去。阿霞呆了一下,臉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她拾起拖把,十分鎮定地走了。

我很吃驚。楊經理在給客人賠不是。客人這時終於緩過神來,嘴裏劈裏啪啦,把原本對著阿霞的針尖麥芒都向楊經理射過來。楊經理沒有一絲憤怒的神氣,躬著背,嘴裏絮絮地說著什麼。在旁人看來,她卻是忍辱負重的。

晚上我加班,打烊的時候,楊經理端著一杯茶,深深地歎了口氣,對我說,這回,阿霞可能真的是留不住了。

接下來,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姓陳,她的父親原本是麵館裏的白案師傅,在店裏做了很久的。手藝好,人也好。他沒了老婆,留下一兒一女。小的是兒子,是他很驕傲的,在縣裏上了技專,在當地就是有了大出息了。陳師傅每每說起來,臉上都帶了光,說他一個人跑到城裏來打工,就是為了供兒子讀書。女兒他就很少提,似乎也不願意提。眾人也並不問,想這些鄉下的姑娘,也是大同小異的。陳師傅為人勤勉,為了多掙些錢,就常給人代班,經常是沒日沒夜。終於有一天,他在蒸小籠包的時候打起了瞌睡,懵懵懂懂,整隻手就伸進了做肉餡的攪拌機裏,機器運轉得快,他來不及抽出來,當場手就沒了。這件事很不幸,雖是因為他自己的疏忽,大家卻都很同情。姚伯伯給他算了工傷,支了兩萬塊給他,卻想到他以後日子的難過,就又多加了一萬。按理這件事情,店裏對他是很厚了。可他從醫院出來,到了店裏,當著眾人的麵就給姚伯伯跪下了。說姚總對他恩重如山,可他卻還有件開不了口的事。然後他就說,自己現在算是失去勞動能力了,將來總怕要坐吃山空,家裏還有個上學的孩子,這就是難上加難。他想著,能不能讓閨女來接他的班,好歹家裏還有個掙錢的人。姚伯伯問起這女兒能做什麼,他也是反反複複地說,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阿霞來到的時候,眾人是喜歡的。一來心裏多少都帶著些憐憫,二來阿霞的樣子很敦厚,說起話來,似乎也很規矩。她自然是不會做白案的,經理開始分配她些輕省的活,她就很勤力。比如折紙巾,因為枯燥,別人往往做起來三心二意。可她卻心無旁騖似的,折起來,像是開動了馬達的機器,無休無止的,總要外力的介入才停得下來。也是這件事,讓人開始覺得她似乎有些發癡。她的手腳其實又是粗笨的。日子久些了,經理也試著讓她做複雜些的活,比如給客人上菜。她上手的碗盞,卻經常遭受破損的命運。可是她的記憶力,似乎又是異乎尋常的好。因為給客人落單這樣的事,在餐廳裏為了運作的快捷,所有的菜式都是排了編號的,就是一道菜對應一個編號。服務生到了後廚,直接把編號給師傅就好了。這就很考驗服務生的反應能力,客人點了菜,要立即落實到編號上。旺季裏,店裏有一百多道菜。剛來的工友,出錯是常有的事。可是阿霞來那天,隻把菜單看了一個中午,以後落單似乎就沒出過錯。這件事,被工友們傳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從此,經理就讓阿霞專下心來,做拖地、折紙巾和落單這三樣工作。這幾樣比起其他工友的工作,是見縫插針式的。雖然單調,阿霞卻很盡責。好像是機器齒輪間的潤滑劑,不顯眼,卻也不礙眼,是時時處處發揮著作用的。

到了後來,大家發現了阿霞一些奇特的地方。在旁人最吵鬧的時候,她往往是安靜的。細細看去,她眉宇間這時候竟會帶著悲意。這就和她敦厚的五官很不相稱,生出了人小鬼大的滑稽。大家開始以為她是為了父親,可到了她歡快的時候,似乎又判若兩人,這就讓人很費解。再到後來,她就在眾人麵前大起嗓子,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配合著粗魯的舉止。開始覺得她是孩子氣。可有一回,一件極小的事情,竟讓她嘶喊著,使勁地薅起自己的頭發來。這實在就讓人莫名其妙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天一個工友來,說是阿霞父親的一個同鄉終於告訴他一些內情。原來阿霞這孩子是有病的,是腦子的病,不知是何時落下的病根兒。總之發作起來是一時悲悲戚戚一時呼天喊地的。家裏請過神,驅過邪,究竟也沒有治好。不過這孩子不發病的時候,是極好極懂事的。大家紛紛頷首稱是,心情卻都很複雜。有人終於說,陳師傅這個人,把個有病的孩子送出來,怎麼就放得下心來。又有人說,萬一出了事,這不是給人家找麻煩麼,看他老老實實的一個人,怎麼就這樣把姚總給涮了。

這時候大家朝阿霞看過去,她正安安靜靜地坐著折紙巾。工友們嘴裏說著她父親的不是,心裏對這個小姑娘,卻是越發地同情了。

跟著,這件事情的發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廳開了會,討論過,還投了票,最後姚伯伯拍板把阿霞留了下來。以後大家對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覺成了大家心中的塊壘。以後人們對她越發地寬容了,一些原則之於她也變成了無原則。這種心情,往往是對弱小的動物才有的。

聽到這裏,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運的,一個集體達到了怎樣的默契,可以這樣給她寬容與照顧著她。

我也明白,楊經理之前說到阿霞“缺根筋”,也並非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指。我也明白,她讓我不要告訴家裏,無關自己,原來也是出於對阿霞的保護。

臨走時候,我說,經理,下午的事,我不會跟家裏說的。經理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說,這件事大了,你不說,也自然有人會去說的。

自然有人會去說。

這個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惱怒的確是空前的,在我印象裏,他是很少大起嗓子說話的人。可是這天下午,卻有很激動的聲音斷裂著從經理室裏傳出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是楊經理低聲下氣的申辯,然後又被更激動的聲音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