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館裏交易(3 / 3)

隻見停車場裏全是車,一旁的水泥牆上的油漆已斑駁。

停車場中央有個大台子,應是拆遷隊臨時搭建的。

台上是清一色的彪形大漢,個個目露凶光,套著黑色背心,揮舞著棍棒,胳膊上的龍虎文身清晰可見。

聚集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蝦兵蟹將”開始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他們每個人頭上係著一根帶子,敲鑼打鼓的,令人煩躁不安。

還有一群打手在圍觀的人群外圍,邊跑邊向人們散發傳單。

白色的傳單劈頭蓋臉飛來。

一個拄著四腳拐杖的老人抬著頭:“光天化日下的大白紙錢?”

袁得魚在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袁得魚有種感覺——無言的威懾現在隻是剛剛開始。

袁得魚眼尖,一眼就看到台子背後的一排椅子上,坐著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

這個人萬年不變的板刷頭,立領中山裝永遠挺括——沒錯,正是唐煥。

很久沒見這個流氓了,氣色倒比前幾年更好了,袁得魚心想。

此時唐煥接起一個電話:“什麼,袁得魚來佑海了?旁邊還有兩個女的?有個女的像是局長千金,所以沒下手?什麼,人跑得太快,又找不到了?”

唐煥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真是廢物,這點兒小事到現在還沒搞定。

一張傳單正好飄到袁得魚腳邊。

袁得魚撿起傳單,掃了一眼。

如果讓袁得魚總結,就四個字——“滾去複浦”。

複浦在佑海屬於“下隻角”(因佑海租界多在西南邊,有錢人多住在那裏,大型工廠多在東北邊,貧苦人多住在那裏。20世紀30年代,人們把買辦、洋人、社會名流聚集的地方稱為‘上隻角’,東北貧民居住區稱為‘下隻角’),住慣安中區東九塊的居民,根本不樂意搬去那裏。

正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邁著奇怪的步子,堅定地往大台走去。那個男孩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睛很大,但深凹下去,腦袋還纏著一圈紅色的帶子,十足一個大頭外星人。

人們議論紛紛,同時對這個男孩投去好奇的目光。

男孩太胖了,走路時渾身的肉一顫一顫的,每走一步,身體就顫動一下。

他費勁兒地撥開擋在他前麵的“蝦兵蟹將”,跳到台上。

跳到台上的瞬間,男孩全身的肉一顫,整個台子晃了晃,像是要坍塌似的。他沒站穩,一下子倒了。他胖乎乎的小短腿一縮,整個人幾乎是滾上台的。

台下哄笑起來。

胖男孩好不容易爬起來,又跳了兩下,仿佛在檢查自己有沒有掉什麼零件。看自己沒事,索性擺出一個紮實的馬步。

他叫了一聲,突然意識到話筒太高,便抬起頭,伸出肉乎乎的手,將話筒慢慢地降下來。

台下又是看滑稽表演時的爆笑聲。

這個男孩的聲音像是用沙皮紙摩擦過的聲帶發出來的,在擴音器中放大後顯得異常刺耳。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搬!”那個“不”字拖得很長,像是老式錄音機在放磁帶時突然卡帶的音。

袁得魚笑得很開心。

台下有個居民拍了兩下手,但這個掌聲很快就在空氣中戛然而止——猶如按下了停播鍵。

“像你這樣的,也想做釘子戶?”唐煥上前,眾黑衣人跟在身後,一起捧腹大笑起來。

胖男孩跳下台的時候,用力地一蹬,話筒一下子倒下來,砸出一聲巨響。

一個黑衣人沒反應過來,嚇得跳起來。

又是一陣哄笑。

唐煥麵露尷尬。他很快用一種肅殺的眼神掃蕩了一遍台下,笑聲頓時停止了。

唐煥無意中掃到人群裏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正盯著自己,眼神中有一種不可一世的不羈與傲慢。唐煥恍惚了一下,待回過神兒來,那男人早已不見蹤影。

袁得魚喝著可樂,閑逛起來,進了東九塊的另一個小區——那裏正好圍著一群人。

他望了一眼——小花園的大平台上,剛才那個說不搬的胖男孩,盤腿而坐。

地上是歪歪扭扭的幾個粉筆大字——“動我房子者死!”

一旁的阿婆在向圍觀者訴說孩子的命運。

“這孩子有點兒命苦。他爸爸是個畫國畫的,年輕時長得不錯,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沒想到,這孩子出生後不久,他爸爸就被人捉奸在床,硬是被送到他媽媽麵前。他媽媽一聲不吭,把自己關起來,出來的時候就瘋了,據說是先天性的,很快就離了婚,人一直在醫院裏。他爸爸後來與一個外地女人同居,同居了七年。那女人大概知道,自己很難要到房子,就離家出走了,於是,他爸爸就一直酗酒。有一次沒回來,孩子就報了警,結果發現他爸爸被車軋死了,發現時,已經死了,軋得不成人形,還流出綠色的膽汁,屍體是在商務樓地下車庫的一個角落裏發現的,估計是肇事者拖過去的……這個孩子從此就怪怪的,原本讀書還不錯,愣輟了學。如今,這個地方要拆遷,說給40萬元。這孩子打算死守在這裏,但他哪是拆遷隊的對手,前幾天晚上,聽說他在路上被人暴打了一頓,有人逼他簽字,他死也不肯。他現在每天都在這裏寫這些字……”

袁得魚看著這個男孩——這是個看起來若有所思的男孩,板刷頭,神情呆呆的,他穿著磨破的中學校服,眼神中有種天生的頑固。他不管人家是否圍觀,照樣在地上圈圈畫畫,寫著一行行同樣的字。

一個黑衣猛男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踢了一下男孩的腦袋。

圍觀的人聚集得更多了。

男孩依舊動也不動,還在地上出神地圈圈畫畫。

猛男那雙鋥亮的黑皮鞋又直接往男孩頭上踹了過去——男孩好像已經接受過這些考驗,被踢倒在地後,在地上翻滾了兩下,很快又頑固地坐回原地,繼續在地上圈圈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