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秋夜(1 / 3)

第八章 中秋夜

明白庵裏,女人正在對鏡梳妝。今天她的臉上稍顯倦色,畫眉毛的時候手一抖,一不小心將眉毛畫了很長,長到鬢發裏麵去了。

她的窗邊棲息著一隻烏鴉。烏鴉也正在用嘴梳理羽毛。

女人放下眉筆,歎息了一聲,說道:“阿婆,我昨晚睡眠時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的聲音。”

烏鴉雙翅一拍,飛了進來,落地化作一位烏衣老人。她打了一個噴嚏,說道:“小姐,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女人從梳妝鏡裏看著阿婆,關切地問道:“你怎麼著涼了?是不是淋了雨?”

阿婆擺手道:“不勞小姐擔心,阿婆我已經上了年紀,身體可是大大不如以前,恐怕是大限將至了。”

女人道:“可你是活了幾千年的妖啊,怎麼可能大限將至?”

阿婆看著鏡子裏那張俊俏的臉,微笑道:“我有你這樣的麵孔的時候,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了。小姐,妖也會老啊。雖然活得比人要長很多很多,可我們畢竟還是人身,是人身就會有生老病死。隻要不能屍解,終究逃不過輪回。”

頓了頓,阿婆又說:“勸君惜取少年時。小姐,這話對我們修煉的妖也是一樣啊。你真的要把漫長的餘生在這清冷的寺廟裏度過嗎?”

女人沒有回答她,卻說道:“阿婆,幫我把這多畫出來的眉毛擦掉吧。”

阿婆遠遠地將手一揮,女人眉毛末端畫出來的多餘部分便不見了。

女人搖頭道:“不,不,阿婆,我是要你把它擦掉,不是讓你用障眼法使它看不見。”

阿婆走近女人,掏出一塊手帕來,在女人眉角細細擦拭。她一邊擦拭一邊說道:“小姐,你知道嗎,貴州那邊有的苗家女子用一種叫‘黏黏藥’的蠱藥拴住心愛的男人。隻要男人吃了她的黏黏藥,就會鐵了心跟著她。”

女人閉著眼讓阿婆擦眉,聽阿婆說話。

“這種秘方傳女不傳男,更不會傳給外人。隻有極少數苗家女子會製作這種藥。我曾經化作一隻烏鴉,偷學到了這種秘方。”阿婆一邊說一邊察看女人的表情。見她不動聲色,阿婆停了下來,問道,“小姐,你在聽嗎?”

“嗯。”女人答了一聲。

“這個秘方要用幾種蟲子和幾味中藥。在牆根下不受雨淋的幹燥沙土裏找地牯牛,在潮濕多灰的柴堆裏找地虱子,還有……”

“連在哪裏找你都記住了?”

阿婆高興道:“是啊。我隻要五六天時間就可以把所有的東西找齊,做出黏黏藥來。小姐,與其這樣等著他的前世記憶蘇醒,還不如下次他來這裏的時候,在他的茶水裏下一點兒黏黏藥。這樣的話,不用等他記起你,他就會離不開你了。”

“阿婆,讓你費心了。不過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啊?小姐,阿婆我看到你這樣,我心裏替你苦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在這裏已經等他五百多年,隻差幾年就是六百年了。倘若他記不起你,這五百多年就白等了。”阿婆放下了手,收起了手帕。女人的眉毛擦好了。

女人沒有說話。

阿婆繼續說道:“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呀。這種黏黏藥無色無味,他喝下去了也不知道。隻要小姐你不說穿,他就不會發現,隻要不發現,藥效就會一直保持下去。你這樣等下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倘若他這輩子都想不起你來,難道你還要等二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照我說,還不如黏黏藥來得痛快!”

“阿婆,這不一樣。”女人慢條斯理地說道。

“怎麼不一樣?我看就是一樣。所謂郎才女貌,男人用才華來魅惑女人,女人用美貌來魅惑男人。當然,也有用錢的、用權的、用軟的、用硬的,但是你想想,不都是通過一種難以抗拒的方法獲得對方嗎?有說甜言蜜語的,有耍苦肉計的,這也沒有什麼區別。甜言蜜語就是甜味的黏黏藥,苦肉計就是苦味的黏黏藥,起的作用都是一樣的。”

“不,阿婆,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女人依舊慢條斯理,“我希望他就是那麼走過來,然後就願意留在這裏,不是因為這裏的風,不是因為這裏的茶,不是因為這裏的景,而是因為我。有任何一點兒其他的因素,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婆喃喃道:“年輕的人都有這種虛無縹緲的想法,然而在現實裏根本沒有那樣的生活。”

“阿婆,有的。”女人說道。

“我活了幾千年,沒有見過。”阿婆生氣道。

女人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看見外麵的陽光已經刺破晨霧,落到了地麵上。她聽到了草葉醒來的聲音。它們其實是會動的,她看到它們在努力地向陽光傾斜,以期離陽光更近一些。

“阿婆,我見過。”

阿婆眯眼道:“你見過?”

“是的。這個人,就是上輩子的他。”

將離起床的時候,外麵的霧已經散去。窗子不知道怎麼打開了,暖暖的陽光照了進來,細密的灰塵在陽光裏飛舞。

這是他跟著法師讀書以來第一次晚起。法師說:“一日之計在於晨”,要他每天早早起來讀書背書。

他感覺有點累,還想睡一會兒,但是外麵已經有人說話了。

“少爺起來啦?”是馬辭的聲音,說得不太堅定。他應該是聽到了屋裏的聲音而猜測的。

“嗯。”將離回答道。

“哦。夫人叫我不要吵了你的睡眠,等你醒了再叫你去吃早飯。”馬辭說道。

將離道:“好的。我這就起來。”

將離穿好衣服,整理被子的時候卻沒有找到昨晚看到的提線傀儡。

莫非真成精跑了?將離心裏胡思亂想。

出門的時候,馬辭關切地問道:“少爺,你不是生病了吧?我聽說你在寺裏每天都起得很早啊。如果身體不適,我就去叫大夫來給你看看。”

將離緊張道:“不用不用。可能是昨天坐了太久的馬車,太顛簸了。”

到了大廳,將離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圓桌旁,桌上的飯菜顯然沒有動過。

“來,我們等著你一起吃早飯呢。”夫人見了將離,立即笑容滿麵。

老祖則皺起眉頭說道:“這喜鵲今天怎麼也還沒有起來呢?”

將離又一陣心慌。

馬辭道:“可能是家裏出了點事。”

“家裏出了事?”老祖問道。

將離一愣,不知道馬辭為什麼這麼說。

“今天天還沒亮,我就聽到她和人爭吵。我瞌睡輕,就起來出去看。結果看到她是跟一個穿綠衣的陌生男子爭吵。她見我出來,說那陌生男子是她的表弟,兩人爭吵是因為姑姑家裏的事情。”馬辭說道。

“他是怎麼進來的?”老祖問道。

馬辭道:“可能是她打開後門讓他進來的吧。”

夫人拿起了筷子,說道:“那就隨她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或許是她家裏人逼她成家,去年她父母就來跟我說過,想讓喜鵲回去嫁人。”

老祖道:“她比將離大五歲吧?也是到年齡了。”

“可是我問她的時候,她死活不肯。我也是有私心哪,覺得這個姑娘貼心,不想換人。”夫人說道。

馬辭輕聲道:“莫不是她看上了我們馬府的人吧?”

將離緊張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涼菜放進嘴裏嚼,手抖得差點丟了筷子。

夫人看了將離一眼,眼神裏有一絲絲擔憂,然後問馬辭:“是嗎?難怪她也不急。她看上誰了?”

老祖則大大咧咧道:“你說她看上誰了?我們好幫她穿針引線。”

馬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朝將離努努嘴。

將離心裏頓時打起鼓來,他假裝沒有看到馬辭的小動作。

老祖和夫人朝將離看去。

馬辭說道:“少爺應該最清楚了,他們幾個經常在一起讀書玩耍嘛。”

將離見躲不過去,隻好假裝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她沒有說過。”

“這還用說嗎?再說了,她一個姑娘,怎麼好意思說出來?”馬辭說道。

將離隻好敷衍道:“也是。她怎麼會說?”

“不過這種事情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老爺和夫人卻沒看出來。”馬辭興致盎然地打趣道。

如果以前在父母麵前說起這些,將離不會覺得有什麼尷尬,可昨晚才發生那樣的事情,此時馬辭陰陽怪氣的,話裏有話,令將離如坐針氈。

夫人催促道:“馬辭,別兜圈子了,你看出來了你就說嘛,到底她看上誰了?”

馬辭道:“還能有誰?當然是馬清明啊!少爺離開嶽州去長沙府的那天,我看到馬清明急急忙忙來這裏找喜鵲。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就是隔著一層紙,誰都沒有捅破呢。”

夫人的表情頓時放鬆了許多。老祖則波瀾不驚。

將離更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老祖道:“既然他們兩個互相有意思,不如我來做主,給他們兩個牽線好了。這樣的話,就算喜鵲嫁出去了,還是我們馬府的人。夫人,她還可以在你身邊伺候。”

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吃飯吧。馬辭,你給喜鵲另外盛點飯菜,等她起來了熱一熱再吃。”

飯還沒有吃完,門子來報,說是有人求見老祖。

老祖問來者是誰。

那人說:“不清楚,他說您見到他自然就知道他是誰了。”

老祖放下碗筷,走了出去,卻發現那人已經走到院子裏了。那人清瘦飄逸,頗有仙風道骨。

那人見老祖出來,急忙鞠躬作揖道:“馬大人。”

老祖一眼就認出了他。他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掘地三尺苦苦尋找的獨孤延福。老祖注意到他手裏提了一個小瓷瓶。小瓷瓶是大肚小嘴的。小瓷瓶裏有水,水還發出流動的響聲。

“獨孤延福?”老祖意外道。

獨孤延福又鞠躬作揖,回答道:“正是在下。難為馬知縣還記得。”彬彬有禮,氣定神閑。

老祖雖然聽井魚說過獨孤延福是修煉者裏的捕獵者,是“狼”,是那起奇怪失竊案的幕後操作者,自己也在馬三叔爺去世時懷疑過他,在將軍坡的巡山人被吊死時懷疑過他,但是多年掌管刑名的老祖沒有獲得過直接證據,無法證明那些猜測就是正確的。哪怕已經是十有八九的把握,老祖也容不得一絲錯誤。

在刑名案件中,一絲錯誤就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麵。老祖深知這一點。

而獨孤延福似乎也深知這一點,他還知道曾經的馬師爺現在的馬知縣一直是正直的人,所以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到知縣府裏。

“有何貴幹?”老祖冷冷問道。

獨孤延福看出老祖對他有所戒備,但毫不介意。他走近老祖,將那個小瓷瓶提了起來,說道:“來送東西給大人的。”

老祖問道:“什麼東西?”

獨孤延福微笑道:“我經過瓊州海峽的時候,剛好碰到她,於是將她捉了起來,放在這小瓷瓶裏,特意帶回來送給大人。大人應該認識她。”小瓷瓶裏又是一陣水響。

老祖將信將疑,接過小瓷瓶,低頭一看,頓時渾身一顫!

小瓷瓶的水裏居然遊著一條魚。那條魚正是當年央求裘老將她放入洞庭湖,意圖去海南尋找丐半仙魂魄的井魚!

獨孤延福說他是在瓊州海峽捉到她的,那麼她應該沒能到達海南尋找丐半仙的魂魄了。

老祖不知是井魚沒能找到丐半仙而落入獨孤延福之手,還是因為落入獨孤延福之手而未能跟丐半仙相遇。老祖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條淡水魚,居然敢闖到海峽去,簡直是不想活了。要不是我把她救回來,恐怕早已被大魚惡鯊吃掉了。”獨孤延福的話語中卻有幾分欽佩之情。

“她是去找一個人的。你卻把她捉了回來。”老祖試探道。

獨孤延福毫不在意,將手一揮,說道:“人死如燈滅,還找什麼找!”

老祖一聲歎息。

“大人有什麼好歎息的?情情愛愛,都是虛幻,何必為此搭上幾百年的修為?人生如夢,世世輪回。對於今生來說,前世就是一場夢;對於來世來說,今生也莫過於此。”

“前世刻骨銘心愛過的人,就是夢裏愛過的人,醒來即忘。前世的愛恨情仇,便是階前昨晚留下的無根夜露,黎明便消弭不見。哪怕是迎麵相逢,恐怕也是擦肩而過。她這點都看不透,真是糊塗!”他冷冷地說道。

看來他已經知道井魚遊去海峽的目的。

老祖語塞,竟然一時無法反駁。

小瓷瓶裏的魚兒也沒了動靜,似乎她也在聆聽獨孤延福的話。

“既然她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修為,幾百年的積累留在她身上也沒有什麼用處,所以我把它取了。以後她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魚,跟其他的井魚沒有什麼區別了。”獨孤延福的語氣中居然有幾分無奈和遺憾,似乎並不是他要剝奪井魚的修為,而是井魚的行為迫使他這麼做的。

“她……她的修為沒有了?”老祖聽得清清楚楚,但還是難以置信。

“沒有了。這有什麼不好嗎?有了靈智,能感悟到無謂的愛,又不能完滿,反而徒增痛苦。你看看她現在無憂無慮的樣子,難道不是完美的結果嗎?”獨孤延福看著老祖手裏的小瓷瓶,仿佛他不但能看透小瓷瓶,看到井魚無憂無慮的樣子,還能看透井魚的心思。

老祖原本想批駁獨孤延福下手太狠毒——他不但阻攔了井魚的計劃,還將她的修為剝奪——但此時老祖想說的話全部被獨孤延福堵住了。

“你既然已經剝奪了她的修為,為何不殺了她,卻還要把她送給我?”老祖問道。

獨孤延福道:“物盡其用。留下她就是為了送你一個人情,讓你還別人一個人情,欠我一個人情。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我知道你要幫丐半仙照顧這條魚,所以我留了她的命,讓你來照顧她的餘生,直到她……”

他做了一個翻掌的動作,然後說:“……翻肚子為止。這樣的話,她才算盡到了最大價值。就像修為一樣,不能白白浪費。”

“人情並不是錢幣,說什麼物盡其用,未免太過殘忍了。”老祖搖頭道。

獨孤延福仰頭大笑,笑完說道:“大人,你說我太過殘忍,我倒要說,你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幼稚了。”

“幼稚?”

“難道不是嗎?就拿讀書人來說,青衣之時胸懷天下,發誓一旦身著蟒袍,必要兩袖清風,明辨是非。可是為官之後有幾人如此?還不是阿諛奉承,百計鑽營,以求名利?就拿世間所謂有情人來說,年輕之時誰不相信戲文中的牛郎織女、蘭芝仲卿、許仙白蛇?可是自己有了子女,又有幾人能教子女無視身份地位、人界妖界的阻攔?大人所謂人情之論,又有什麼差別?豈不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