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銅錢鍾
回到馬府,裏麵已經是一片亂糟糟的景象,能被翻開的抽屜都翻開了,能打碎的瓷器都打碎了,地上到處是散落的紙頁和碎片。下人們個個惶惶恐恐,驚魂不定。
將離知道,這是來逮捕父親的兵勇搜查父親與叛軍的證據時故意為之。
母親還在昏睡之中,尚未醒來。
將離又去了父親的書房。這裏比其他地方更亂,不但抽屜翻開,瓷器打碎,而且書架都被推倒,書桌被砸爛,牆壁上有許多劃痕。
奇怪的是,那個魚缸還好好的。
將離走近一看,那條紅色的井魚居然也還好好的,安安靜靜地待在水中,輕輕擺動尾巴,仿佛外麵的浩劫跟它毫無關係。
將離剛要挪開目光,卻發現魚缸底部的小石頭裏有幾塊別樣的東西。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銀色的獸件,一龜一馬,小孩拳頭大小。由於魚缸是陶瓷雕花魚缸,並不透明,可能搜查的兵勇沒有看到這兩個東西,不然他們斷斷不可能放過。
屋裏稍微值錢的小擺件基本上都不見了。
將離將手伸進水裏,將那兩個獸件撈了起來。
他早就知道父親將四個銀子打就的獸件藏在書房,後來用掉了兩個,另外兩個曾跟他去了畫眉村,又隨他回了嶽州城。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麼做,就連母親都不理解。
父親從來沒有解釋過,但是在被抓走之前的惶恐時刻,他居然想到要將這兩個剩下的獸件藏於魚缸之中,說明這東西舉足輕重。
將離將獸件收起,又喚了下人來,將那魚缸搬至喜鵲的房間,囑托喜鵲幫忙照顧魚缸裏的魚。
將離心想:這魚看起來越是平淡無奇,那麼父親要養它的原因就越是重要,因此不能置之不管不顧。
下人們集中站在院中,看著將離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從那間房走到這間房。將離知道,他們是在等待著他來穩定場麵。前麵幾個提著燈籠的人臉色映照著紅色的燈光,居然有幾分詭異的氛圍。仿佛之前看到的是人,此時看到的是鬼;之前這裏是人間,此時這裏是地獄。
將離在台階上站住,說道:“各位不要驚慌,我父親的為人處世各位都清楚,這肯定是個錯案,不多久就會把我父親放回來的。有勞各位把屋裏的東西收拾收拾。現在已經很晚了,收拾完了就回房休息。”
馬辭幫腔道:“對對對,老爺不久就會回來的。”
眾人分散到各個房間收拾,一位年邁的老人悄悄走到將離身邊,憂慮道:“少爺,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將離正在看下人整理房間,冷不防聽到這位老人的聲音,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這位老人麵生得很。
他以為這老人是新進來的,便問道:“老人家,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老人額頭的皺紋重疊如山巒。他歎了一口氣說道:“老爺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將離聽了這話,更是驚訝!
“為什麼?”將離問道。
“少爺對糧倉可能不太清楚,嶽州官家糧倉有兩種:一為常平倉,一為裕備倉。常平倉是常人皆知的普通儲備糧倉;裕備倉則是豐收之年建立起來的儲存富餘糧穀的糧倉,以補常平倉之不足。常平倉有進有出,而裕備倉常年充足。現如今,空倉的不僅僅是常平倉,就連裕備倉都顆粒無存!而老爺毫不知情!少爺你想想,這是短時間裏能查明弄清的嗎?這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哪!”老人憂心忡忡地說道。
將離沒想到這位老人對官家糧倉的事情如此清楚。聽他說完,將離也頓時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這是其一。”老人伸出一個指頭說道。
將離的心一沉。
“來抓老爺的人不在別的時候來,偏偏在這中秋節的晚上來,可見上麵的人確實懷疑老爺跟長毛有關聯。上麵的人怕長毛接應老爺,所以選了過節這天突然來抓人。上麵的人相信老爺,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上麵的人都懷疑老爺了,這事就難上加難。這是其二。”
“可是長毛不是早幾年前被剿滅了嗎?”將離辯解道。
老人搖頭道:“明的是被剿滅了,暗的從來沒有消失過,近些年反而有死灰複燃之勢,這令各地的巡撫大人、總督大人,以及紫禁城的皇上擔憂不已。此次誤抓老爺,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但在他們看來寧可錯殺,也不可輕饒。所以我說,老爺凶多吉少,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依老人家的意思,我該怎麼救出父親?”將離心想,這位老人既然看得如此清晰,或許就有解決的辦法。
老人歎息道:“我暫時沒有想到任何辦法。不過少爺要救老爺出來的話,恐怕得親自去糧倉看一看,最好是晚上去,或許能發現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他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將離,似乎特別期待得到將離肯定的回答,似乎糧倉那裏已經有什麼東西等著他去。
“好……好的,我明天就去糧倉看看。”將離摸不清老人的意思,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得到了將離的回答,老人立即拱手道:“那我先告辭了。”
將離又是一愣:這位老人不是府裏的下人嗎?怎麼不幫忙收拾就要告辭?
老人轉身之時,將離借著屋簷下燈籠的光看到他後脖處有一古怪的文身,看形狀像是蒙古文或者滿文。
老人沒有進屋,而是直接順著走廊朝外麵走去。
將離慌忙找到馬辭,詢問最近家裏是否添了新的下人。
馬辭一邊整理被兵勇弄亂的物品,一邊搖頭道:“沒有啊。”
將離問:“那你是否認得後脖上有蒙古文或者是滿文樣子文身的老人家?”
馬辭又搖頭道:“不認得。”
那剛才的老人家到底是誰?將離心中疑慮重重。
“問這個幹什麼?”馬辭放下手中的活兒,問道。
將離道:“沒什麼,隨便問問。”
將離剛要走,馬辭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後脖上有文身的狗我倒認得一隻,就在門前街上不遠的藥鋪裏有一隻這樣的哈巴狗。”
“什麼?藥鋪?”將離立即站住了,回頭問道。
“是啊。藥鋪老板的五姨太養著這麼一條狗。”馬辭說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五姨太長得好看,又常常在藥鋪裏幫忙,哪個去抓藥的不多看兩眼?外麵人都叫她藥鋪西施呢!”馬辭笑道。
第二天,將離去了那藥鋪假裝抓藥,果然看到一豔麗女子坐在櫃台後麵,一手嘩啦啦撥著算盤,一手抱著一隻哈巴狗。那哈巴狗額頭上有許多皺紋,後脖上果然有一文身,文身形狀跟昨晚那位老人的一模一樣。
那狗閉著眼睛,腦袋靠在女子胸前打瞌睡,好不愜意。
將離聽得身邊一個抓藥的漢子竊竊地對與他同來的人說道:“我活了半輩子,還不如一條狗!”
他的同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小聲說道:“聽說這五姨太把這哈巴狗當作男人養呢。”
抓藥的漢子說道:“不應該吧,藥鋪老板不知道嗎?”
同伴說道:“知道又能怎樣?他都一把年紀了,那方麵早就不行了。這五姨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你想想……”
抓藥的漢子道:“要是這哈巴狗還能跟五姨太做那種事,那還不成了精?”
同伴吃吃地笑,不置可否。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將離聽到他們兩人對話,覺得這哈巴狗還真是成精了。不過這狗精對他沒有壞意,好心提醒他去糧倉看看。
想起在嶽麓山時那個叫符菱衣的女孩說的凡是妖都有破綻的話,將離猜測哈巴狗之所以待在藥鋪裏,是因為藥鋪的藥味兒濃,可以遮掩它的氣息。不過文身的破綻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將離心想:既然它有意隱藏,那麼他去打擾就不太好了。現在就有傳言說它跟五姨太有那種關係,畢竟隻是傳言,一旦被人知道它確實成了精,那麼它不被藥鋪老板打死,也難逃其他人起哄喊打。它幫助了自己,自己卻要將它弄得失去藏身之所,這也太不道義了。
如此一想,將離便沒去打擾五姨太和那哈巴狗,悄悄從藥鋪溜了出來。
他心中有個疑問:這哈巴狗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他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原因來。
回古今寺向法師告了假,又吃過午飯,將離便早早地趕往嶽州糧倉。
糧倉在城郊,有點偏僻。
原來糧倉是有人看守的,此時已經沒有人看守了,封條貼得到處都是。
將離在糧倉走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
在糧倉旁邊有一座挺大的院子,一看就知道是看守糧倉的人起居的地方。將離走了進去才發現,這是廢棄的寺廟修改而成的住所,裏麵有被灰塵蒙蔽且掉漆的佛像,院子中間還有一座小亭子,亭子裏有一口兩人合抱大小的鍾。
鍾沒有懸掛,直接扣在地上。
亭子的柱子上有火燒過的痕跡。
將離心想:莫非這裏曾經發生過火災不成?或許這寺廟就是因為發生了火災而廢棄的?
將離走近一看,環繞鍾身有許多字:“鍾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將離繞鍾走了一圈,看到最後,發現了一串跟狗精的文身一樣的字。
這串字跟環繞鍾身的漢字不一樣,那些漢字是鑄造這口鍾的時候就一起鑄好的,而這串字明顯是後來刻上去的,現在還能看到裏麵的顏色比鍾身的顏色要淺得多。
莫非狗精要我來這裏看看,就是要我看這口鍾?將離心想。
將離盯著那串字看了許久,但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將離想起狗精說的“最好晚上去”,便找了塊幹淨的地方休憩,等晚上再看。
傍晚時分,將離從院子裏走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個小孩牽了一頭牛從糧倉旁邊經過,看到剛從院子裏走出來的將離,立即臉色大變,在牛的屁股後麵用力地抽了一鞭子,大聲驅趕道:“起!起!”
牛感覺到疼痛,步子立即加快了許多,就差蹦起來了。
將離覺得奇怪,連忙趕過去喊那小孩,問道:“你看見我跑什麼?”
小孩見將離說話,又慌忙扯了一下連著牛鼻子的麻繩,大喊道:“哇!哇!”
牛聽得懂小孩的話,乖乖地站住了腳。
小孩對著將離上下看了一遍,迷惑地問道:“你不是鬼啊?”
將離莫名其妙道:“當然不是!”
小孩恐懼地朝將離背後的院子看了看,揮手道:“快走吧!別留在這裏!”說完,他朝牛甩了一下鞭子,但沒有落在牛的屁股上。
將離見他要走,急忙上前拉住他,回頭看了一眼院子,問道:“喂,別走啊,你為什麼要我快走?”
牛已經邁起步子了,但走得沒有剛才那麼急。
小孩說道:“這裏麵鬧鬼呢!天一黑,鬼就要出來了!快走!”
“鬧鬼?”將離驚訝道。難道狗精是騙人的,故意騙人到這裏來受驚嚇嗎?
小孩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說道:“是啊。”
將離道:“之前這裏不還住著人嗎?怎麼會鬧鬼呢?”
小孩道:“我爹說,之前人氣足,裏麵的鬼不會出來鬧事。現在人都走了,鬼就會出來害人!”
當時天色有點暗了,外麵的風也發出怪異的叫聲。再聽麵前的小孩這麼一說,將離頓時感覺氛圍是有點不對。他忍不住側頭往身後看了看,擔心身後有什麼東西藏著。
小孩又道:“那個鬼就在那口銅鍾裏。你看到了嗎,鍾上麵還刻了壓鬼符!”
“那是壓鬼符?”將離心中一驚。他心中又想:那為什麼那條哈巴狗身上要文一個壓鬼符呢?
“對呀,我爹說的。你快走吧。”
將離說道:“你家在哪裏?我可不可以到你家裏去休息一下?我家比較遠,本來是要在這裏休息的。”
小孩道:“可以,我家離這裏不太遠,你跟我一起走吧。”
於是,將離跟著小孩走了三裏多路,來到一個隻有五六戶人家的小山坳裏。小孩帶著將離進了他家。
小孩的父母正在做晚飯,見孩子領了一個陌生人來,也不意外,客客氣氣地邀請他坐下喝茶。將離猜測他家裏常有路過歇腳的人進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
將離問孩子的父親:“請問一下,三裏外糧倉旁的那個院子是鬧過鬼嗎?”
孩子的父親笑道:“是我兒跟您這麼說的吧?”
將離點頭。
那父親見孩子不在旁邊,小聲道:“哎,那是我騙他的話,怕他在看牛回來的路上貪玩,好讓他在天黑之前回來。”
將離渾身輕鬆了許多。
“不過那裏麵確實是死過一個人的。”那父親接著說道。
將離一怔。
“死的還是一個和尚。如果你進了那個院子,應該看到了中間那口大鍾。那個和尚就死在大鍾裏麵。”他說道。
將離越聽越覺得離奇,忍不住問道:“死在那口大鍾裏麵?那個和尚為什麼要到那麼重的銅鍾裏麵去?”
他搖頭道:“我也是聽人說的,也不知道那個和尚為什麼要鑽到大鍾裏麵去。反正他鑽到大鍾裏麵之後被活活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