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紙馬河(1 / 3)

第十章 紙馬河

從母親的房間出來,將離便決定提前去麓山寺。他要去找那個名叫獨孤延福的人,那個人跟糧倉的事情關聯頗大,或許隻有他才最清楚糧倉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法師。法師二話不說,寫了一封信給麓山寺的老友,讓老友給他的學生安排住處,然後讓將離將信帶在身上。

將離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便跟著一個運送茶葉的商隊踏上了去長沙府的路途。

其時雖然尚未到冬季,但一陣秋雨一陣涼,寒氣日漸加重。將離在路上便染上了風寒,渾身酸痛,咳嗽不斷。加上路上顛簸,將離簡直如身處地獄一般難受。幸虧商隊的老板是法師的熟人,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將離才得以勉強支撐。

茶葉商隊並不是直奔長沙府,而是一路都有小額收納茶葉的交易,偶爾也收收陳年舊賬。

將離本來打算一個人直奔長沙府的,可是法師非要他跟著商隊走不可。因此,他雖然有人照應,可也走了不少彎路。這無形之中延長了他路途的痛苦。

商隊老板打趣道:“明藏法師太過關心你,卻讓你受了太多的苦,真是得不償失。不過,法師從來不做無益之事,我想他這麼安排自有他的用意。”

將離心想:法師到底有什麼用意呢?

商隊行至湘陰境內時,將離風寒愈加嚴重,渾身滾燙,胸口疼痛,天天躺在馬車上,無法下地。

商隊老板見他如此,便在一條河邊停止了前進,吩咐商隊的人就地紮營休息,等將離好一點兒了再繼續往前。

將離躺在床鋪上,聽到外麵江水流逝的聲音,便問商隊老板到了哪裏。

商隊老板道:“紙馬河。”

將離頭皮一陣發麻,問道:“紙馬河?”

商隊老板見將離臉色有異,忙問道:“是啊。怎麼啦?”

將離抬起虛弱的手來,招了招,說道:“快扶我出去看看!”

商隊老板猶疑道:“法師交代要我好好照顧你,現在你的燒還沒有退,吹不得風,還是好生歇著吧。一條普普通通的河而已,有什麼好看的?”

將離不聽勸,見商隊老板不扶,便自己強撐著坐了起來,又要下地走動。

商隊老板見他如此執拗,隻好將法師的囑托拋諸腦後,上前攙扶他出去。

走出帳篷,一陣寒氣逼人且帶著腥味的江風撲麵而來。

商隊老板身上早已加了一層薄棉襖,被這江風一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脖子縮了起來。

將離還沒有加防寒的衣服,卻昂首挺胸,迎風而立,但淚水隨之湧出。

“你……你怎麼了?”商隊老板見他不避風寒卻又落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將離道:“我聽到這江風裏有馬嘶蹄踏的聲音。”

商隊老板細細聆聽,卻隻聽到呼呼的風聲、潺潺的奔流聲。

“還是進去吧!我看你燒糊塗了。”

將離抓住商隊老板的手,說道:“你聽不到聲音,總能聞到風中的血腥味吧?”

商隊老板吸了吸鼻子,搖頭道:“沒有。”

“如此濃烈的味道,你居然聞不到?”將離將信將疑地看著商隊老板。

商隊老板道:“聞不到。可是,就算有那些聲音、那些氣味,你聽到聞到也就算了,你流淚幹什麼?”

將離望著前方的紙馬河,說道:“不知道,我聽到那些聲音聞到那些氣味,心中忽然就有了巨大的悲傷,就好像……就好像……”後麵的話他卻說不出來。

“好了,好了,你快回裏麵休息吧,身體要緊。”商隊老板認為他燒糊塗了。

“就好像我以前來過這裏一樣。”將離說道。

“你以前來過這裏?”

將離搖頭道:“沒有。但是感覺好熟悉。”

“這感覺我偶爾也有,好像很多人會有這種感覺。你不要多想,休息好了,身體好些了,我們還要趕路呢。”

將離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打消了去江邊走走的念頭,退回帳篷休息。

回到帳篷之後,他就一直睡,他聽到商隊老板過來喊他吃飯,他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餓,便擺擺手,示意不吃了,然後繼續睡。睡了幾個時辰,精神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愈加迷迷瞪瞪。耳旁有許多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忽近忽遠。蒙蒙矓矓間,他忽然感覺自己睡在畫眉村,耳邊是小時候熟悉的人的說話聲。

他甚至能從那些雜亂的聲音裏分辨出哪個聲音是村裏哪個熟人發出的,似乎此時從床上爬起來的話,就能看到那些久違的麵孔。

一會兒,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睡在茶葉商隊的臨時帳篷裏,他能聽到外麵有人走動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會兒,他又感覺身底下的床變得鬆軟,恍惚睡在古今寺裏屬於自己的房間,他甚至聽到馬清明在外麵小聲說著什麼,聽到一個女孩發出竊竊的笑聲。那是喜鵲的笑聲。

一會兒,他又感覺身底下的床變得堅硬,恍惚睡在將軍坡巡山人的草房裏,他聽到了馬辭在打呼嚕,外麵蛐蛐的叫聲如潮水一般向小草房撲過來,又退下去。

他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時,身在何處。他有些擔心,如果起來後發現自己確實在將軍坡,那麼此後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嗎?有那麼一瞬間,將離覺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是如此縹緲,如此脆弱,如此站不住腳,說有就有,說沒就沒。這段生活是否真實,不在於他是否經曆,不在於他是否記得,而在於他醒來的時間和醒來的地方。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忽然之間,將離感覺臉上變得濕潤,耳邊有人大喊:“將軍!將軍!”緊接著,他感覺迎麵有大風刮來,細小的雨滴打在臉上,癢兮兮的,如螞蟻在臉上爬。

他心中詫異,感覺自己已經到了室外,不再睡在屋裏。不然迎麵不會有這麼大的風。

他努力地睜眼,卻睜不開。

耳邊的聲音還在持續:“將軍!將軍!”呼喊的人似乎非常急切。

也許是那人聲音太大太急,吵醒了他,他的眼睛終於得以睜開。

可是睜眼一看,眼前是江水滾滾,細雨霏霏,這才發現自己臨江而立,已不在帳篷之中。將離循著聲音看去,隻見一人身披甲胄,一副軍人打扮,看那麵容,居然跟馬辭一模一樣,但身上有少許血跡。

“將軍!此河的唯一渡口已被鐵甲騎兵提前占據,現在後有追兵,前路已被堵死,我們已經無路可走。”那人悲戚地說道。

將離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將軍,元兵倉促而來,人數應該不多,將軍派一隊人馬衝撞過去,或許還能搶回渡口。”

將離不知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回頭一看,那女人居然是明白庵裏的人。但她並不是尼姑的樸素打扮,而是雲髻高盤,一身細袖寬袍的紅色質孫服。因江邊風大,她的頭發稍亂,幾縷長絲飄到額前,其中一絲銜在嘴角,更添幾分韻味。將離一時看得心馳神往。

那軍人回道:“我軍連日奔逃,又一路遭遇元兵襲擊,戰馬隻剩寥寥幾匹。渡口元兵人數不多,卻馬匹充足。恐怕即使拚盡全力,也無勝算。”

女人略作思忖,說道:“倘若將軍需要馬匹,我晚上倒是可以調一批過來。但是我調來的馬隻能晚上用,白天不能用。”

將離心想:什麼馬隻能晚上用,不能白天用?

那軍人驚喜道:“如果晚上有充足的馬匹,我們倒是可以在晚上快速偷襲元兵,打他個措手不及,然後快速從渡口渡江。隻是,附近沒有養馬場,也沒有養馬的農家,你從哪裏弄這麼多馬來?”

女人道:“我這馬是紙馬,隻要我們的紙還夠,便不是問題。”

將離驚訝道:“紙馬?”

“是啊。我這紙馬可以騎可以跑,但是不能露餡,一旦露餡,紙馬就會散掉。所以隻能晚上用,不能白天用。”女人說道。

“那不是跟妖一樣嗎?妖也怕露出破綻。”將離說道。

這時,將離的耳邊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將離!將離!你醒醒!”

將離聽出那是商隊老板的聲音,可是根本看不到商隊老板的人。

“將離!將離!快醒醒!”商隊老板又喊道。

將離的眼睛終於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商隊老板緊張的臉。

“怎麼啦?我剛才是不是做夢了?”將離看了看四周,此時帳篷裏十分昏暗。

商隊老板說道:“你是不是做夢了我怎麼知道?”

“那你叫醒我幹什麼?”

商隊老板神秘兮兮道:“我剛剛看到有一匹馬跑到你的帳篷裏來了,可是我跟進來一看,這裏什麼都沒有。”

“馬?”將離迷惑道。帳篷的門是布簾門,如果真的有馬要進來,倒是可以輕易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