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情意表達的圓融周至——《藥》語言片段賞析(2 / 3)

華老栓卻在這時忽然起來了,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起床?他要幹什麼?魯迅借他的老伴兒華大媽的口透露了一點信息:“小栓的爹,你就去麼?”原來,他是要去做一件事情,但做什麼事卻沒有交代。就在這時,“裏麵的小屋子裏,也發出一陣咳嗽”,這“一陣咳嗽”在靜寂的夜空裏,是那樣的清晰而刺耳,這既向我們介紹了華家的另一個成員,又使我們產生了疑問:這是誰?他怎麼會發出“一陣咳嗽”?這“一陣咳嗽”與華老栓的行動有關聯嗎?當老栓接過老伴兒“掏了半天”的一包洋錢,預備出門但又走進裏屋時,“那屋子裏麵……便是一通咳嗽”,由“一陣咳嗽”到“一通咳嗽”,絕非避免語言的重複,而是說明華家這一成員的咳嗽的非同尋常,其頻率之高,其程度之深,都似乎在向我們暗示著什麼。

開篇就連續兩次寫到咳嗽,實際上是要使老栓的行動與這咳嗽構成邏輯上的聯係。從故事的發展部分,我們就可以非常明確地知道,為了醫治兒子的咳嗽,懷著生存的希望和信心,在這樣一個秋天的暗夜裏,華老栓上路了。但有誰能夠把他心頭上兒子咳嗽的聲音清除掉呢?可以說,是兒子的咳嗽聲催促了他非常的行動,也是兒子的咳嗽又使得他的行動多少帶有那麼一份盲目。這就為剛開始的故事籠上了一層陰影,一個淒慘悲涼的故事就這樣在咳嗽聲中拉開了序幕。

被視為能夠給老栓一家“收獲幸福”的“新的生命”——“人血饅頭”買回來了。當小栓吃下那“自己的性命”一般的“全忘了什麼味”的“人血饅頭”時,他看到他的父母那專注企盼的眼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不知怎的,小栓有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小栓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對他的關愛,他甚至有點受不了父母那種急盼的愛憐的目光,於是他“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父母的愛心和撫慰,不僅沒有減輕他的病痛,相反地對他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壓力。無疑,小栓“按著胸膛”的不斷“咳嗽”,成了老栓的心病,這也多少使老栓買“藥”後的興奮激動的心情冷卻了些許,給他的心靈造成了更大的陰影,暗示了他愚昧行動的悲劇結局。

當康大叔對老栓夫婦賣弄地炫耀誇口“包好,包好!……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時,“裏麵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細細推測,這“合夥”並非“呼應”和“附和”康大叔的嚷叫,而是對康大叔一種無言的抗議和反對,是對康大叔一種無言的諷刺。小栓的當即回應——咳嗽,也正說明了“人血饅頭”的無效。

當一群遊手好閑、麻木空虛的茶客,在茶館裏熱烈地談論著“人血饅頭”時,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他夾雜其間的聲聲咳嗽,與茶客們的熱烈談論雖極不相諧,卻相映成趣,他不合時宜的咳嗽不時打斷康大叔唾沫橫飛的亂嚷亂叫。這陣陣咳嗽一聲又一聲,一聲接一聲,聲聲刺耳,聲聲令人揪心。無疑,小栓的病在這陣陣咳嗽聲中漸漸加重了,他“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拚命的咳嗽”,形象地預示了小栓病症的不可治愈,打破了康大叔的無稽謊言,宣告了老栓無知行為的徹底失敗。一個年幼善良、無邪美好的生命,就這樣被愚昧的人們令人痛心地葬送掉了。

統觀全文,小說中對小栓咳嗽的描寫,主要采取了“穿插進行”的方式,運用的是局部特寫的手法,與人物的主觀願望形成了強烈的反諷,可謂匠心獨運,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幾分悲憫、幾分同情、幾分激憤的情緒中,藝術地再現了特定地域落後文化的不可理喻,人物命運不可挽救的慘痛景象,從而使“小人物”的命運與特定時代、曆史命運產生了密切的聯係,生動地表達了深廣的主題。

三、夏四奶奶的“躊躇”與“羞愧”

來年的清明,夏瑜的母親為兒子上墳,小說中這樣寫道: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半白頭發”,“三步一歇的走”,說明這是一個年老體衰的母親;“襤褸的衣裙”與“破舊的朱漆圓籃”又告訴我們她的生活狀況是如此的窘困,雖然那“朱漆圓籃”,包括人們稱她為“夏四奶奶”,似乎還可以透露出家族以往的興旺、富足與尊貴,但那已隨兒子因“反大清”的“叛逆”行為被殺,而一去不複返了。按理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完全可以自由、盡情地宣泄出來,但她卻在發現有人看她時顯得“有些躊躇”,不僅行動上遲緩了下來,就連顯示悲哀的“慘白的臉上”,也“現出些羞愧的顏色”,最後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到非常“難看”的兒子墳頭。那麼她為什麼會“躊躇”並“羞愧”呢?

兒子是被朝廷殺害的,因為他犯了“反大清”這殺頭的罪名,而與朝廷、皇帝為敵,這在傳統的政治倫理中是“大逆不道”的;對兒子所從事並因而獻身的“革命”行動,她是無法理解的,既然兒子被廣泛的社會輿論認為是“亂臣賊子”,她怎麼會“光榮”“驕傲”與“自豪”得起來呢?由此而造成的“親戚本家早不來了”的狀況,孤立、冷眼、歧視甚至欺淩及其所造成的落寞與苦痛,長時間地咬齧著這位老母親的苦痛的心。更何況,他們的家族地位原本不低,這從夏瑜的叔父人們都敬稱為“夏三爺”也可看出,兒子死後應該安葬在有身份之人的墳地裏,但現在自己的兒子隻能埋在“死刑和瘐斃”者的墳地裏,這又讓她情何以堪?所以“躊躇”並“羞愧”就成了她自然的情緒表露。有人認為這是反映了夏瑜的革命“嚴重脫離群眾”,應該動員他的母親一起參加“革命”,這已經離開了特定的曆史語境,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