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很多年過去。空空如也,遙遙無期,然而是必不可少的很多年。然後,一天,另一隻鳥兒飛到島上來覓食。這一次它在海岸邊找到了一條死魚。仿佛是作為答謝小島的禮物,它將糞便排在了等待已久的泥土上,其中夾著一顆從遠處某座島嶼上吃進去的小小的種子。這顆種子生根發芽,逐漸長大。就這樣,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在這座布滿岩石的小島上,生命開始了繁衍。

到了這個時候,時間的流逝開始變得不可思議。在第一隻無所作為的鳥兒來到這裏和第二隻腸道裏夾帶著一顆至關重要的種子的鳥兒之間,兩萬年的時光就這樣匆匆流逝。又過了兩萬年,第二個小生命來到了島上。一場劇烈的暴風雨前夜,一隻雌性昆蟲在某座遙遠的島嶼上受孕了。從南方刮來的狂風怒吼著卷走了這隻昆蟲,把她吹到了一萬英尺的高空,隨風來到了東邊兩千英裏之遙的地方——這座新興的遙遠島嶼。她在這裏產下了幼蟲。昆蟲出現了。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另外一些鳥兒也來到了這裏,但它們都沒有攜帶種子。另外一些昆蟲被吹上了岸,但它們都不是雌性,或者不是已經受孕的雌性。但是,每隔上兩三萬年——比人類的曆史還要長——就會有一個小生命在機緣巧合之下來到島上,然後在這裏紮下根來。正是憑借著這種漫無目的的方式,經過人類無法理解的漫長時光後,島上終於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在這座島嶼的曆史上,最為重要的一天來臨了。這天,一隻鳥兒從西南方向的某個地方長途跋涉而來,它那身蓬亂的羽毛裏黏著一顆樹木的種子。它在一塊岩石上歇腳,用嘴把種子撥到了地上。過了一段時間,一棵樹就長了起來。又過了四萬年,純粹還是機緣巧合,島上又長起了另一棵樹。接下來的一百萬年裏,沒有發生任何巧合。再後來的五百萬年裏,狂風不斷吹襲,鳥兒來來去去,盤踞著蛇蟲的、浸透了海水的木頭漂流至此,於是,小島上出現了森林,裏麵滿是花朵、鳥類和昆蟲。

這座島上存在的任何事物都曆經了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裏。島上的岩石在強大的外力下順著灼熱的通道自下而上,穿越了數英裏深的海水。這些岩石被驚天動地地噴發出來,落在泥土表麵。苔蘚和地衣被暴風雨挾裹而來,疲憊不堪的鳥兒耷拉著翅膀蹣跚登島,昆蟲隻能趁著被颶風夾帶的機會來到這裏。就連樹種,也隻有藏在某隻四處遊蕩的鳥兒的黑漆漆的肚子裏,或是碰巧黏在腿上的羽毛裏才能成功抵達。

靠著狂風暴雨,靠著前來覓食的饑餓鳥兒,靠著無休無止的颶風,日日夜夜,這座島嶼終於獲得了生命。火山不斷噴發,新的岩漿被分解為足以維係這些生命的泥土。在嚴酷的環境下,這座小島生存了下來,並因這種嚴酷的環境而產生了一種偉大的美感。

這座小島的海岸線被海水反複衝刷打磨,形成了壯觀的懸崖峭壁,在落日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仿佛一根根帶有鋸齒邊緣的金柱。傲然挺立的山峰錯落有致,較低處覆蓋著鬱鬱蔥蔥的森林,頂部則一片冰封。海岸線深凹進去,形成安靜的港灣,其中倒映出壯美的山峰。幽穀平川、瀑布河流、適合情侶漫步的林中空地和適宜建造城鎮的河流衝積平原,這座可愛的小島一應俱全,殷切期盼著文明社會在此誕生。

但人類不曾目睹這美景。誘人的林間空地也沒能引來漫步的情侶。在人類開創出屬於自己的時代很久很久之前,這座島嶼就已形成這般迷人的景致。其美景登峰造極時,小島便開始衰敗。它的形成艱難暴烈,它的死亡也是如此。

整整一千年後,地球猛然一陣抖動,岩石滑落、山體崩塌,這座島嶼沉沒到海麵以下一千兩百英尺的深處,封頂的冰帽不複存在。一切重歸平靜。火山不再噴發,熔岩不再湧出,沒有新分解的泥土以補充流入海洋的那些。整整一百萬年,狂風吹拂著山頂,海水不斷腐蝕著山體的保護層。年複一年,這座島嶼衰敗下去,體積越來越小,島上的岩石斑駁脫落。它們曾經從海中拔地而起,現在,又逐漸跌落回去。

一百萬年過去了,然後又是一百萬年。這座島嶼曾以如此大的耐心在海床大裂口的西北處慢慢形成,現在它正在緩慢地消失。鳥兒曾為它的山峰添磚加瓦,現在,它們的肚子裏帶著新的種子飛到了別處。受精的昆蟲從這裏的海岸線被暴風挾裹到其他島嶼,使生命得以延續。每隔兩三萬年,島上就會失去一點東西。但生命在其他地方繼續著。

在島嶼逐漸沉沒的過程中,另一種生命形式蓬勃地發展起來。在海岸線周圍溫暖清澈、富有營養的海水中,珊瑚蟲開始大量繁殖。它們死亡後,含有碳酸鈣成分的微小骨架留在距海麵幾英尺的水下。一千年間,它們的骨架在水麵下形成了一個圓環,圍住了整座島嶼。在下一個千年裏,它們的規模逐漸擴大。又過了千萬年漫長的時間,這些微小的珊瑚形成了一座珊瑚礁。

北方的冰山逐漸融化,洪水的重壓突如其來,這些珊瑚遭到了滅頂之災。大海忽冷忽熱,島上的動物悉數死去。暴雨從小島的山上傾瀉而下,堵住海岸線,截住了這些微小生物的退路。在南方和北方,新的冰蓋形成,將海水迫離這座垂死的島嶼。脫離了海水,珊瑚立刻就失去了生機。

正如與這座島嶼相聯係的一切事物一樣,這些珊瑚的生存自始至終都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時刻麵臨著接踵而來的災難。但每當有機會稍作喘息,珊瑚總能再度累積起來。就這樣,這些微不足道的生物,這些多災多難的小生命,催生了一座新的島嶼,而過去的那座則逐漸衰亡,最終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