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邊塞冰刀客
我還是不喜歡說話,我越發的不喜歡說話。
“操你媽的,整天跟個啞巴一樣。”三腿子罵我。
我還是不說話,和我媽媽一樣保持沉默,沉默也是高貴的。
“操你媽的,你那個傻屄兒子是跟誰弄出來的。”三腿子罵我。
我還是不說話,和我媽媽一樣保持沉默,沉默也是高貴的。
“操你媽的,以為你是金枝玉葉,爛鞋一個。”三腿子罵我。
“不許你罵我媽。”我忽得站起來,把一盆洗菜的髒水潑到他的頭上。菜葉滑稽得掛在他醜陋的、詫異的臉上。
“哈哈,哈哈哈……”三腿子笑了,三腿子竟然笑了,三腿子竟然笑個不停,直到把眼淚笑出來。“你個小賤貨。”三腿子抄起靠在牆上的鐵鍬重重的拍在我的腰上。我“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我還是不說話,和我媽媽一樣保持沉默,沉默也是高貴的。
我沒有落淚,我終於能夠體會媽媽當初不落淚的心情,因為有些痛苦不需要眼淚,而又有些眼淚不需要痛苦。我想學著媽媽的樣子爬起來。“*****的,還敢起來。”鐵鍬再一次拍在我的背上。
我索性趴在地上。我在維護我高貴的沉默,但是我的眼淚卻默默的滑落,盡管我認為這根本不值得哭,但是眼淚有時也會背叛自己的眼睛。我根本感覺不到背上和腰間的痛,因為這些痛和我內心深處的痛比較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三腿子扔掉鐵鍬,罵罵咧咧一瘸一拐往屋裏走。
我慢吞吞的從地上爬起,用手梳理散亂在麵頰的頭發,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土。我晃悠悠來到院子的水龍頭前,打開水龍頭,潔白的、透明的水柱噴湧而出。我艱難得把嘴湊在水龍頭前,“咕咚”、“咕咚”大口的喝,一如我的媽媽。然後,把頭紮進水柱裏“嘩啦”、“嘩啦”的洗,一如我的媽媽。
嫁給三腿子已經一年多了,我始終沒有懷孕,盡管他幾乎天天晚上趴在我身上滿頭大汗的播種,但是我的肚子始終沒有鼓起來。幸好的是我和三腿子兩個人住在一套獨院裏,三腿子的媽媽和他的大哥住在城東頭,老太太很少來這個院子,也少了很多的質疑。三腿子有時會把賣剩下、不新鮮的豬肉給老太太送過去,有時他也會給自己煮一鍋的變質的豬肉,肉的臭味會招來很多紅頭綠蒼蠅,那蒼蠅個頭很大,成群結隊,如同一群群令人厭惡的禿鷲聞著屍體腐敗的氣息結伴而來。
我開始不吃豬肉了,盡管三腿子滿臉鄙視得嘲笑我,我還是不吃豬肉。為了讓我吃豬肉,吃那些變了質的、發了臭的豬肉,三腿子會故意不往家裏買青菜。我可以幹吃饅頭,也可以就著米湯、玉米糊吃饅頭,我不吃豬肉,後來即便是新鮮的豬肉我也不願意吃。吃過臭肉的三腿子嘴變得更臭,連身上的汗液都是刺鼻的臭。
一年裏,我隻回過家兩次,一次是結婚第二天回門,還有一次是媽媽的祭日。回門那天,爸爸看出來我的臉被打腫了,爸爸把三腿子拉到一邊,爸爸的臉色很難看,爸爸整個身體都在哆嗦。三腿子一臉無所謂的陪著笑,他把香煙遞到爸爸麵前,爸爸接過香煙把香煙扔到地上踩碎,使勁的踩,直到地上被踩出個土坑。三腿子滿臉尷尬,端著個香煙盒子,一臉僵硬的笑容。
院門開了,大於推門進來。我以為是出現了幻覺,我曾經不止一次的看見媽媽從門外走來,從菜地裏走來,從大舅家走來,甚至是從墳地裏走來,從我可以看到的每一個地方走來。大於就站在門口,我卻說不出話,我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卻說不出話,院子裏出奇的安靜,連大街上汽車的喇叭聲都聽不見。
“我看見他賣肉走了,我看了兩天……兩天,他不會回來……我……我要走了……去城裏當小工……他賣肉去了,我剛才看見的。”大於前言不搭後語,吭吭哧哧滿臉通紅的說。
我站在院子裏,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知道不該說什麼,我發現兩年來自己幾乎喪失了語言能力。我看著大於,然後低著頭看腳下的土。一塊掉在地上的碎肉引來了大群的黑螞蟻,它們彙集在我腳下聚餐,螞蟻們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把食物拖回洞裏。黑螞蟻們在那條固定的路線上繁忙的穿梭著,形成一條彎彎曲曲、流動著的、黑色的眼淚,螞蟻們的眼淚為什麼隻有一條,為什麼是黑色的!
我抬起頭,大於已經不再院子裏,但是院門還是開著的,證明大於剛才的的確確是來過。我瘋了似的跑出院子,遠遠的看著大於在街道的人流裏晃動,沿著固有的路線晃動。街上的行人並不是很多,陸陸續續,象時隱時現的淚珠,在大街上滾動。我的淚水順著臉頰大顆大顆滾落在衣領上。
三腿子還有一個外號,叫“野獸”,那是因為他可以吃生的豬肉。當買豬肉的顧客不是很多的時候,他就會大聲的吆喝,吸引來來往往的行人。
“買一送一啦,買豬肉看表演啦。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機會難得。”三腿子用刀子割下一條白白紅紅的豬肉,慢慢的往嘴裏送,他的嘴馬上變成個絞肉機,肉在他的嘴裏“咕咕”作響,摻雜著肉沫子的紅色唾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三腿子就是用這個方法吸引顧客,很多老顧客來買豬肉時都要看他的表演。大家邊咧著嘴看他吃生豬肉,邊笑著罵他“這個狗操的野獸”。被人罵的三腿子並不生氣,他喜歡被人圍著罵,圍觀的人越多,他的豬肉越好賣。周圍賣豬肉的生意都不如他的好,周圍賣豬肉的看到他吃生豬肉就罵他,“這個狗操的野獸”,“野獸個狗操的”,“三腿子個狗操的”。
三腿子生豬肉吃得多了,家裏臭豬肉就吃得少了。吃過生豬肉的三腿子力氣特別大,他可以一個胳膊夾著我把我扔到床上。三腿子生豬肉吃多了,就給我買回來新鮮的衣服,不管我高興不高興把衣服套在我身上,讓我在他麵前來回走,然後咧著大嘴滿意的笑。三腿子生豬肉吃多了,回家就不想吃飯,眼睛直溜溜的瞪著桌子上的飯菜發愣,有時候會跑到牆角“哇哇”的嘔吐,吐出來的全是紅色的肉沫子。但是三腿子在賣肉的時候還是大口的吃生豬肉,畢竟家裏又多了個吃白飯的。三腿子還是個孝子,每個月會定時的給他家老太太送錢,有時是二百,有時是三百。所以,三腿子必須吃生豬肉,三腿子必須被別人罵作“野獸個狗操的”或是“狗操的個野獸”。
三腿子在悄悄的攢錢,他的錢從來不允許我動,家裏穿的、用的、吃的、看的全是他一個人買回來,水費、電費也不用我操心。“我得攢錢,等我幹不動了,賣不成豬肉了,你用得著。我會死在你前頭,你將來跟孩子還要過日子。”三腿子一個晚上在我身上做完那事後,流著臭汗說。
三腿子對我那個怪物兒子始終耿耿於懷,他想鬧明白那個怪物是誰的種。但是我不會告訴他,既便是在他喝醉酒打我的時候我也不會告訴他,那是我的秘密,是我和我爸爸的秘密,是我連媽媽都不會告訴的秘密,這個秘密將爛在我的肚裏,直到我死去。
三腿子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堆中藥,讓我天天熬著喝,那是可以讓我懷孕的中藥。中藥很苦,苦的讓我嘔吐,三腿子就掰開我的嘴往裏灌,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糖塞進我嘴裏。中藥吃多了,吃什麼都是苦的,吃糖也是苦的。我必須喝藥,雖然三腿子從來沒有因為我不懷孕打罵過我,但是我看得出他盼兒子的急躁。他的老太太,我的婆婆,倒是在我麵前嘮叨過想抱孫子,不過老太太從來沒有罵過我,反倒是當著我的麵教訓兒子,要三腿子好好的待我。
奶奶去世了,我趕回家的時候奶奶已經斷氣,爸爸披著麻衣跪在地上幹哭,爸爸哭得很痛,卻看不到多少眼淚。我原本是不想哭得,但是周圍著白色的氛圍,還是讓我止不住落淚,這白色太熟悉了,大舅死的時候是白色的,媽媽死的時候是白色的,就連爺爺死的時候也是白色的。
我的怪物兒子已經三歲了,他的頭越來越大,和身子越發的不成比例。他整天的坐在爸爸給他做的,周圍全是圍欄的椅子上,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會哭。爸爸把熬的很稠的米粥一勺一勺喂給他,他機械的吞咽。他的身子下整年墊著舊棉花墊子,冬天墊著,夏天也墊著,院子裏彌漫著怪忽忽的惡臭,尤其是在夏天很遠就可以聞到。爸爸已經很久不喝酒了,自從那天晚上的事情以後,爸爸就沒有再碰過酒壺。爸爸始終在吞咽著自己播種下的惡果。
墳地裏的新墳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占去了很多莊稼地。聽村裏的人說,鄉裏不讓埋人了,都讓把死人送到火葬場。一把火把親人燒掉,鄉親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鄉親們寧肯少種些糧食,也願意讓親人們入土為安。好在鄉裏是可以變通的,隻要花錢從火葬場買回個火化證,再往鄉裏交些罰款,鄉裏是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上邊來了檢查團,鄉裏是會通知平墳頭的,往往是檢查團一走,一片片新的墳頭就又會聳立在田間地頭,像一個個百折不撓的兵團。
其實農村的老人們願望並不高,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死了有口棺材就很滿足了。爸爸才四十多歲就已經開始給自己準備後事,他跟我說“死了換口大棺材,把他和媽媽葬到一起。”他生前是對不起媽媽的,當然更對不起我,他是想著死後好好的陪著媽媽。
爸爸把我拉到屋子裏,他關上門,我的心突然緊張得跳起來。爸爸沒有看我,他從靠近床頭的牆上摳下兩塊磚,從磚洞裏拿出個裹得嚴嚴實實塑料包,他把塑料包一層一層打開,塑料袋包著鐵盒子,鐵盒子裝著塑料袋,塑料袋裏是四捆捆得結結實實的鈔票。“這裏有兩萬塊錢是你結婚時三腿子給的,有兩萬塊錢是家裏這些年攢的。爸爸對不起你,爸爸是個混蛋。萬一哪一天爸爸不再了,你記得錢就放在這個磚洞裏。你和……和……和孩子好好過日子。”爸爸說話的時候很平靜,隻是在說到孩子的時候顯得吞吞吐吐。
縣城裏突然鬧起了豬瘟,好端端的豬突然間就不吃食了,一頭頭無精打采的趴在豬圈裏抽搐,過不了幾日就會口吐白沫的死去。隻是一夜之間,縣城裏的人都不願意吃豬肉了,雖然屠宰點的豬是經過縣防疫站檢驗的,但是還是沒有太多的人敢買豬肉吃。
很多賣豬肉的小販幹脆回家睡大覺去了,隻有三腿子還天天拉著豬肉去賣,三腿子這輩子是離不開賣豬肉了。賣豬肉讓他感到驕傲,他可以掙錢養家,掙錢娶了個漂亮的小媳婦,雖然這個媳婦嫁給自己前出了點問題,他可以掙錢贍養老太太,賣豬肉讓他感到踏實,他不知道除了賣豬肉自己還能幹點什麼,自己是個瘸子,有這樣的生活挺好,自己以前也不太幹淨,有這樣的媳婦挺好,他拚命的幹活,故意的挨罵,咬著牙吃生豬肉圖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三腿子不敢吃生豬肉了,盡管這是防疫站檢驗過的,盡管豬肉上還蓋有防疫站的印章。但是三腿子心裏清楚,防疫站的人是不會天天守在屠宰點,屠宰點裏就有防疫站的大紫印,多數時候那些印都是他們自己蓋上去的,防疫站的人隻會定期過去收錢,還有就是定期過去吃飯。這些天,縣裏鬧豬瘟防疫站的人倒是比往常檢查的勤快了些,冠冕堂皇的話說過之後,也無非是讓屠宰點的老板多掏幾頓飯錢。這事就像注水的豬肉,大家誰都知道,隻是誰也不做聲罷了,這就是潛規則,如今很多行業都有潛規則,殺豬的和賣豬肉的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