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毒之殤
寒舍
冷露無聲,金桂微濕,不知秋思落誰家。
蒼茫雲海間,冷月漠然探著頭,在風中半遮半掩,不肯顯出真實麵目。但這並不曾衝淡半分中秋之喜,月下人間喧鬧無比,或賞桂,或思鄉,或舉杯邀月,或對影成雙。
如此喧囂之中,便有人越發孤單。
那是一個孤伶伶的寒家小院,無酒亦無喜,桂樹掛著殘花無精打采,柔和的月光灑到這裏也變了清冷。院中一個青衣男子負手而立,雖是一身布衣,身形削瘦,卻掩不住他的軒然氣度。
他的嗓音卻是溫暖的:“珊,歇一歇吧,今天是中秋。”
順著他的目光,桂樹下的陰影突然動了起來,月影下鑽出一個纖細的身形。那是個年方三五的女子,梳著少女的常見的發髻,耳垂上的瓔珞反著月光,頓時讓院中色彩靈動了起來。但她的神色卻是冷淡至極,聲音也毫無感情:“歇一歇,讓樓筱閣從此逍遙了?”
她雖這麼說著,卻也一步步挪到月光下。短短十幾步她竟走了好半晌,還微微氣喘,看來確實是疲憊至極。這時那男子才看到,她雪白的手腕上竟有兩道深深的刀口,血還沒有止住,一滴滴在地上畫出詭異的圖案。
他一步衝上去扶住她:“珊,你又伺毒了?”
被稱為珊的少女反應極快地推開,卻還是有血流到了他的手上,不由得皺了皺眉:“小心我的血有毒……關你什麼事?今天中秋,正是毒物陰氣最盛的時候,我要加緊製藥。順利的話,再過一個月你就可以大成了,冷青。”
說出大成兩個字,她無神的雙目陡然放出神采,似是看到了什麼希望。冷青卻是心中一緊,看著她的神色,目光漸冷。
他眼神中的關切也漸漸消失,一絲迷茫悄然泛起。而他藏在身後的右手,染血之處已成傷。
他的血緩緩滲出,與她的,歸於一處。
舊夢
珊看著他背過去的手,語氣突然和緩了些:“你剛剛想做什麼?”
好久沒聽她這般說話了,冷青仰首望月遮去眼中不安,又重複了一遍:“今天是中秋。”
珊正熟練地用懷裏白布纏著傷口,幹瘦的手上不見一點血肉。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樹下陰影,淡漠道:“家好月圓才慶中秋,你把這裏當作什麼?家?”
家?好熟悉卻又多年未聞的詞。一種虛空而來的脆弱突然擊中了冷青,是啊,他與她早已沒有了家,那個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自己初見她時,身後追兵無數,冷箭呼嘯,他一身傷痕撲倒在地上,以為已經到了末路。是她淡漠笑著扶起自己,就像現在一般,唇角微翹,眼神卻冰冷無比。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珊慢慢走到他麵前。因為背對著月光,她的身影仿佛籠在微黑的銀紗中,神聖卻又神秘。
她啟口,聲音帶著某種魔力:“你還記得當年許下的諾言嗎?”
冷青轉開目光,沒有看她。他怎麼會忘記那一夜,那時,這個為他複了仇、卻也改變了他一生的女子也是這樣背對著月光,隻有耳上的瓔珞閃閃發亮,映在他的眼中,卻像是複仇的火苗。
“我為你報仇,你做我的毒。”
他應下,身上的血還在緩慢地流,繪出淒涼的圖畫。他抬頭直視著她明亮的眸,用已經呼喊得嘶啞的聲音說:“我答應。”
然後他聽見弑母仇人的慘呼,綿延三裏,數日不絕。他看見曾經的朱門化成了血紅,所有人跌跌撞撞從裏麵逃出,卻沒有人能逃過毒物的傷害。曾經的高門大族一夕覆滅,幾世繁華,終淪為地獄。
而他的眼一直在看,看著呼聲起,人聲寂。他眼中映起熊熊火光,隨著大仇得報,落成灰燼。
入毒
從往事中恍惚著醒來,冷青的嘴角微微翹起:“是的,珊,我都記得。”
他當然記得,珊為他報了大仇,卻因為以身伺毒,再無法使出當日絕藝。他自此了無牽掛,而她的仇卻因為他,再無得報之日。
從此他成了她的毒,日日浸於她精心調製的毒中,漸漸將全身血液化為毒物,與她一般。隻是他入毒時日尚短,她的血依然可以傷他,他卻毒不到她分毫。所以她一日日焦急起來,天天捕捉毒物,甚至以身相伺,隻希望他能早日大成。那一日他入過毒,不小心將毒液灑在樹下,卻見百年老桂一日凋零,不禁感慨毒性之烈,卻沒有絲毫怨意。
是她成就了他不可想象的夢,他一世為毒又算什麼。隻是……
“珊,你明知道救我的後果,為什麼要出手?”
這句話他已問過了無數次,珊卻從未回答過,這一次也依然是久久的沉默。冷青淡淡拂去心頭莫名的希望,卻也暗自鬆了口氣。
但這一次珊開口了,帶著玉石的清越,跨越虛空,直刺到他的心裏。
“我以身化毒,雖得大成,卻也未必能得手。如果有人做我的毒,等於以兩人之力合擊,把握更大。”
毫不掩飾的回答,讓冷青本就迷茫的眼神徹底黯淡了下去,猶如大仇得報那一日的死寂。他再不說話,起手將外麵青衫扯下,一個縱身躍入了她剛剛調好的劇毒之中。
撕裂般的痛苦立刻包圍了他,他狠狠咬著手臂,卻發現連自己的血都變得苦澀。他拚起最後一絲力氣望向她,正看到她默然回望,帶著安靜的笑意。
她看的不是他,隻是武器。他猛地鬆開口將手臂放下,毒液浸入傷口,痛得幾乎眩暈。他卻凝聚起最後一點神智,微微地笑。
隻有在這時,他才能忘了她。他早已中了她的毒,在心底。
樓筱閣
也許是這一次的毒性太烈,也許是他沒有自小服毒的抗性,冷青終於病倒了。雖然強撐著病體說無事,珊還是少見地換了出門的衣服,要為他買藥。冷青拉住她冰冷的手:“就快大成了,何必費事。”
珊的手指一緊,他敏感地發覺,輕輕鬆開。珊深深望了他許久,輕聲道:“這裏的小店找不到能治你病的藥,你和我一起進城吧。”
如果真的拖不下去,也可以即時製毒,是嗎?冷青微笑著點了點頭,也不反駁。看著她默默扶自己上車,又不斷地翻著手中黃冊,他雖早知結果,卻依然止不住地心下落寞。
為了能幫上她,他也偷偷看過那本毒經,卻不想在入毒之法的詳解之後看到一句附注:大成之日,陰陽相衡,殺身取血,是為極毒。
珊一直不曾說過大成後會怎樣,報仇後又要怎樣,待看過此書,他已明白緣由。
又能如何。從在搖晃的馬車裏,他斜斜依著她同樣瘦弱的身體,已是心滿意足。
連趕了兩晝夜的路,便是珊也有些支持不住,更不用說本已虛弱至極的冷青。好容易到了城裏,她拖著他扔到床上便要出門去找藥,卻在剛剛跨出房門的那一瞬,發出壓抑的低呼。
冷青雖然昏昏沉沉,耳邊卻無時無刻不聽著她的聲音。聽到她這一聲失常,頓時明白,沒有誰能令她失態至此,除非……是他。
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掙紮起來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將她掩在身後。左手挾出匕首一劃,右腕上的血頓時汩汩流下。這是他的血,她的毒,他們的武器。
這一幕,他不知道已在心中設想過多少次,隻希望能助她成功。然而珊卻似失了向來的冷靜,隻是微微顫抖著,絲毫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