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花瓷(3 / 3)

然而在離開之前,蓮霞望著那襲熟悉莫名的柳色衣衫,終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不知曉,這一時的動搖,換來的,卻是一生的堅守。

心音

“為什麼要這樣?”柳棲低聲重複了幾遍,似乎自己也在迷茫。就在蓮霞以為迷魂香失效,正想退走的時候,他才微微抬起頭,開了口。

“為了掌權。”

蓮霞止步,微微側頭:“掌權?”

柳棲沉思良久才開口,語速卻快了起來,仿佛這些話已經醞釀了許久:“十年寒窗苦讀,我好容易登得三甲,卻不想朝廷這是般腐敗的模樣!都說清官難做,當真是難做!所處之地都是貪官,你若不貪就是異數,就要被排擠下去!”

“這……”蓮霞一時語塞,想了想,還是冷冷道,“便是排擠下去又怎麼樣,難道還舍不得這一身官服?”

柳棲冷笑:“我不做,留著那些貪官來做?手中無權,我怎麼能放手為百姓做事?現在與他們一路,還不是為了有容身之地,為有朝一日獲得權力,真真正正把銀子花到百姓身上!”

蓮霞無言,隻看他無神的雙眼落到帳簿之上,又低聲道:“便說這一次天災,若不是我日日改著帳簿,又怎麼能把銀子偷偷挪到河工上麵,還要躲著楊——”

語音未落,蓮霞瞥到迷魂香已將燃盡,顧不得聽其他的話,持著茶壺輕輕退了出去,心中卻是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平靜。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誰又知道人在廟堂,也同樣身不由己?

房中幽幽燭光映照著,她思前想後,終於又微微笑了起來。煙霧繚繞中,她將手中的罪證默默燃盡,煙霧繚繞,一地煙灰。

他畢竟如她所願,真的,是個好人。

隻是想起那句沒有聽完的話,她的眉頭又鎖了起來,他要躲的,究竟是誰呢?

楊柳

翌日,蓮霞帶著倦色敲開柳棲的書房,意圖請辭:既然無法對他下手,留在這裏也再無意義,不如回到主人身邊再做打算。不想一推開門,她的手瞬間冰冷。

房中所坐,分明便是她的主人,都察院禦史楊若海!蓮霞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主人來此是為什麼?若不是為取證,禦史極少會登官員之門!

柳棲見她隻是微微一怔,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見他神色不似作偽,蓮霞微微放下了心,看也不看楊若海一眼,低聲道:“蓮霞在此耽擱已久,想就此別過大人。”

此話一出,她便感覺到刀鋒般淩厲的視線直刺自己,是主人。還好柳棲笑了笑:“還以為是什麼事,如此也好,不知蓮姑娘家在哪裏?”

蓮霞微微遲疑了下,輕聲道:“順城街。”

她的家,自然便是主人的家。

便聽一旁的楊若海笑道:“柳大人,原來這位姑娘與我家在一條街上。正好淩池淩大人也在我處,同去拜訪如何?”

柳棲依然麵色如常,笑著同意,蓮霞的心卻緊縮起來:她偷看過帳簿,自然知道淩池便是傅丞相挪用銀兩的關鍵人物,看來主人當真要對柳棲下手。

主人是為民除害,她自然不能反對,可是想起昨夜柳棲的憤然之語,她卻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就在楊若海踏上馬車,車外隻有柳棲和她兩個人的時候,心緒不寧的她忽然聽到柳棲的輕語。

“蓮霞,昨夜的話,我隻希望你一個人知道。”

驚變

說罷柳棲便上了馬車,留蓮霞失魂般另上了楊若海的馬車,心神不寧。

他竟還記得昨夜的事,可他怎會記得?主人明明仔細講解過,中迷魂香者無法記起香燃後的事情,除非……

除非,他的內力足夠深厚。

馬車和她的思緒一般搖晃著,不多時就到了順城街。跳下車來,她看到一臉不安在院中等候的中年官員,聽到柳棲淡定地喚著淩池大人,瞄到楊若海向淩池打出的熟悉手勢,卻依然心不在焉。

她既被柳棲打動,便不能讓主人徹查他。

於是她福了一福:“謝兩位大人相送,但剛剛坐楊府馬車,已有人對我指指點點……蓮霞雖為下人,也當注重品行,楊大人可否代為說句話?”

楊若海皺起眉來,請柳棲與淩池入內閑坐,隨她走出門來,冷聲道:“證據呢?”

蓮霞沉默著,半晌低聲道:“主人,柳大人一心為民,你放過他吧。”

楊若海大概沒想到她會如此說,冷冷打量了她許久,聲音竟有些發澀:“現在才說,晚了。”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不需要證據了,你去找蓮月,三天之內不要回來,我不想別人知道你我關係。”

說完他便返身關上了門。蓮霞愕然看著緊閉的大門,心漸漸沉了下去。她是知道主人性情的,說出口的話,必有十足把握。

可是……不行,柳棲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果!他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為了百姓,他付出的不止是勞力,不止是心力,更是他的榮譽,他的尊嚴!

那真真正正是一個讀書人……最寶貴的東西。

內心鬥爭的時間是如此漫長,蓮霞在門外徘徊著,忽然院門大開,幾個下人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大喊著:“殺人啦!戶部侍郎殺人啦!”

無言

戶部侍郎?不就是柳棲!蓮霞想也不想就衝進屋中,隨即驚住。

內室之中,淩池直直地摔在地上,已經斷了氣。他的脖子上有被勒住的印記,顯然是被……扼殺。

再看柳棲,他柳色的衣衫紋絲不動,眉眼靜默依舊,似乎在想著什麼。楊若海已令侍衛將他圍住,厲聲道:“大膽柳棲,竟敢公然殺害人證,來人,拿下!”

柳棲並不驚慌,揮手止住侍衛動作,淡淡道:“楊禦史,你離開之後,我就與淩大人一同進屋等你,其間一言不合,淩大人獨自走入了內室。我不便入內,直到你回來,才與你一同進入,就發現淩大人已死。因此就將我定罪,未免才過輕率。”

蓮霞越聽越是心驚,想起之前楊若海對淩池所打手勢,顧不上聽旁人分說,悄悄挪到內室窗邊。窗並未關嚴,還微微透著風,她手輕輕撫上去,頓時一抖。

有泥土。

主人,你竟當真使出這等手段?這與傅丞相有什麼兩樣!蓮霞悲意湧起,再回頭看屋中情勢,雙方一觸即發,楊若海正下令拿人!她沒有思考,疾喝了聲住手,軟劍蕩開層層包圍,直帶著柳棲衝了出去!

然而在合上門的一刹那,她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主人一眼,抓住柳棲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他的眼神竟是如此怪異,些許無奈,些許不甘,些許……看透一切的悲涼。

棲霞

後有追兵,前路未明,蓮霞隻想著甩開身後的侍衛,逃得慌不擇路。終於身後無人,她卻呆立荒山林中,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她訥訥地轉向同樣四下打量的柳棲,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抓著他的手,慌忙鬆開,垂下視線,“抱歉——”

柳棲打斷她的道歉,溫和地笑了:“多謝。”

一聲悔,一聲謝,兩人對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柳棲凝視著她,終於複又牽起她的手,牢牢握住,不再鬆開。

隻是心結雖解,卻不知該去向何處,兩人無言對視半晌,忽地同聲道:“上山!”

蓮霞話雖出口,心中卻是迷茫,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決定。她並沒有來過這裏,卻又覺得異常熟悉。柳棲也是麵露茫然,與她默然並肩而行。終於到得山頂,一座莊嚴古刹突兀地出現,讓他們不能自已地驚呼出聲!

這座古寺的楹聯已在他們心中默誦過千百次,但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它會這樣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座下蓮花,占斷西湖三月景。瓶中楊柳,分來南海一枝春。

而古刹名為,棲霞寺。

回憶

記憶如潮湧入,蓮霞閉上雙眼,任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重演。

前世,她是觀音座下蓮,他是大士瓶中柳。百年寂寞修行,無人可訴,她與他,便暗生了情愫。

便成了劫數。

為渡此劫,她與他都入了紅塵。轉世之前,她與他都誓要破劫,斬情緣,斷俗念,修成正果。

看破紅塵情事,方能渡得眾生。

所以她成蓮霞,所以他成柳棲,不同的命運在這一刻交彙,劫數臨身。她與他相識,她與他相知,都隻為此劫。

緩緩睜開眼,蓮霞已含了淚,她知道這一世的劫,他與她都渡不過。

不是擔心彼此,而是放不下眾生。她可為百姓放下深仇,他可為百姓舍棄尊嚴,卻都無法無視,蒼生二字。

若海

便在此時,兩人身後傳來輕微的喘息聲,竟是楊若海追了過來。蓮霞心一顫,挺身站在柳棲身前,冷冷看著他。

她知道,他知道,相信柳棲也明白,淩池的死不過是一個局,誘殺柳棲的局。楊若海做手勢令淩池單獨入內室,再借故脫身一陣,留柳棲一人與淩池相處。待淩池入內室,從窗翻入將他殺死,做出他死於柳棲之手的假象。可惜……

“可惜你不知,”蓮霞淡然道,“柳棲是會武的,他要殺人何需將人慢慢扼死。你故意做出假象想嫁禍於他,卻不知道這恰恰成了你最大的破綻。”

“那又如何,”楊若海不疾不徐,“隻要你們一死,真相便無人知曉。”

蓮霞聽得到山下人馬圍上的聲音,不由手一緊。然,指尖感受到對方安心的溫暖,她聽見柳棲微微的笑語:“既然舍不下,又何必強求。再入輪回,未嚐不是件好事。”

蓮霞眼中驚惶瞬間化作鎮定,許久,唇角牽起溫柔的笑意,如六月西湖的水波。眼見追兵漸漸圍上,她與他一步一步,緩慢但堅定地退後。

身後,是萬丈深淵。

墜前的那一刹,他們聽到楊若海低沉的誦聲:“早日勘破吧,同修。”然後,終於一步踏空,她與他聽著耳邊尖銳的風聲,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緊緊相擁。

輪回

月光撒下銀輝,朦朧中,蓮霞驚見師姐蓮月熟悉的身影,想呼喚,卻無法出聲。隻見她目光悲憫,緩緩合十一禮,輕聲誦道:“蓮柳均未能勘破紅塵,當再入輪回。楊心性得證,可得其果。蓮上月職責已盡,別過。”

聽著她的言語,蓮霞心中念著那楹聯,頓悟。

座下蓮花,占斷西湖三月景。瓶中楊柳,分來南海一枝春。

難怪楊若海總會露出那等神情,難怪他會說出如此別語,原來渡劫者不止是那蓮與柳,還有瓶中之楊。而蓮月則是映蓮之月,也是他們的引渡之人。

隻是為何明明已渡過劫數,楊若海的神情卻是那等無奈與悲哀?那便是看破紅塵的眼神?蓮霞迷茫地搖搖頭,不再思索,視線移向身側的柳棲,久久地,久久地,凝視。

依然是那斜飛的眉,靜默的眼,柳色的衣。隻因要入輪回,他的身影逐漸模糊起來,但唇角間的笑意,卻愈發清晰,愈發溫暖。

蓮霞亦柔柔笑起來,笑中有難舍,有執願,直至身形消散,卻唯獨沒有楊若海最後那一抹寂寞。

因為這一生一世的劫,都是那她與他永不放手的牽掛,那無怨無悔的,蓮柳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