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試煉,是到凡世幻化為人,不可言語,等一份情,曆經一場愛戀後,忘卻。
因為他通過試煉後,便要幻化為人,嚐人間喜怒哀樂,曆凡世悲歡離合。待一切滄桑看盡,曆無數物是人非,才可進入下一輪成仙的試煉。而這其中漫長的五百年,便要用那一份愛來支撐。人,須懂愛。
因為她通過試煉後,便要羽化登仙,悲憫萬物、看破紅塵、普渡眾生。她須摒棄言語,用自己的靈魂吸引一份情愫,經曆過絢爛煙雲,經曆過刻骨銘心,將這塵世俗情看透。仙,須忘情。
忘卻自己,方能記得眾生。
他知道她成仙的心意是那般堅決,便在幻化為人時,選了景德這江南小鎮。因為這是他燒製出窯的地方,因為她曾說登仙前一定要到他的家鄉,領略江南小鎮的旖旎風光,品味江南女子的萬種風情。
他當真尋到了她,可她卻不曾記起他。也罷,百年相對都不過是語音時有回聲的青花瓷,又怎能奢望她聯想起那對她魂牽夢縈的雨過天青。短短三個月的試煉,他嚐盡了遍尋不著的牽掛,曆盡描畫不能的無奈,品盡了離別在即的哀愁,更刻盡了命運弄人的痛苦。
他拚盡一切,隻為這一份愛,記住她。
她拚盡一切,隻為這一份愛,忘卻他。
一吻散盡,他和她的愛也便從今夜,如那一舞中散盡的牡丹花瓣,飄零如昔。
化魂
卻不曾想,當煙雨緩緩從玉天青懷中抬首,她說出了三個月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輕盈清冷,帶著說不出的寂寞。
她說,青瓷,願在千年之後,你依然可記起我這襲白衣。
玉天青一驚幾乎將她纖手脫開!成仙的試煉絕不容許言語,若違反此誡,不但無法成仙,且千年修行都要毀於一旦,再入輪回!
煙雨卻隻是嫣然一笑,眼波流轉中道出訴不盡的哀怨,天青,不,青瓷,百年相伴,你卻憶不起四百年前的曾經。也罷,也許這一份情,真的抵不過輪回的力量。
五百年前的試煉,她與製縹瓷的瓷師相愛。臨別時以實相告,本望各自珍重,誰知瓷師竟在她麵前投身火窯,誓要入輪回修行與她相守。四百年,凡世的瓷藝漸漸精進,牡丹曆經四百年的尋找終於尋得那青花瓷,他卻在忘川忘了她。
她自始便不曾忘卻過他,卻不見他憶起,終在試煉結束這一刻,寂然心死。此刻她隻能輕輕道,青瓷,我修行千年,隻為得一個超脫。可如今看盡潮起潮落、繁華落盡,便縱有無盡芳華,寂寞終無人可訴。若要我抉擇,我情願為這一情字,再入輪回。
心隱隱地痛,望著玉天青清澈中閃著迷茫的眼,她不忍訴出真情。既然自己都將再入輪回,忘記這一身青衫,她又何必再讓他悔恨。
不如早入輪回,或許在下一輪修行中,可有幸與他同船共渡。
思畢,她念起靈言,調度雷霆,滿手煙雲召來蒙蒙細雨。回眸望著憐惜以應的玉天青,她的笑如牡丹含苞待放,從容素雅。
輕輕吐出兩個字,開窯。
窯門打開,火紅的瓷在煙雨的浸染下一層層暈起青色,如夢似幻,淡然如水墨煙雲。煙雨盈盈走向她和他共同描繪的青瓷,踏上,足尖立在瓶口,亭亭玉立,宛若禦風。輕盈地旋著、舞著,仿佛牡丹在瓶中盛開。獨守了千年的寂寞,一縷縷融在瓷中,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
緩緩地,她素雅的身形開始朦朧,伴著夜空煙雨的散去,如花落,決然消散。
那青花瓷的瓶身上,隱隱暈出了一株淡雅華貴的牡丹,美極豔極,卻不失豔冠群芳的大氣與端莊。朦朧中瓶身麗景就如一幅潑墨山水畫,而煙雨清麗的容顏、絕美的舞姿,則在那墨色深處,悄然隱去……
玉天青歎息。雨過天青的青花瓷化身玉天青,隻為在凡世留住煙雨那一份牡丹的絕美,在五百年後獨自修行時可有她的笑顏相守。卻未曾想到,這一挽留,也留住了她的情,她的魂魄。
他早該想到,縱使不識相貌,百年的相守也當使她記住那一份真情。他自以為心思用盡,可得那五百年相憶的情,卻不料她竟在從容中將繁華落盡,洗盡鉛華,隻餘一瓷素靜。
子夜,一縷青魂在青花瓷邊蕩起,緩緩滲入瓶底,幻化做一行漢隸。
夜,丞相府。清音繚繚,笙歌處處。
這是當朝丞相傅起晨的五十歲壽宴。金碧輝煌的府第中,權傾朝野的傅丞相端坐正位,美人相伴,頌聲不斷。宴場之中,舞女身姿輕盈,舞步翩翩,回眸一笑,光彩照人。
傅起晨看著舞女,笑飲清酒,拍手示意停下:“你叫什麼名字?”
雖隻是淡聲一問,卻有著不可輕視的威嚴,吵鬧的宴會頓時安靜下來。舞女止了舞步,微微一福,輕柔的聲音回答道:“蓮霞。”
她的聲音好似六月西湖的柔柔水波,清透而溫暖。傅起晨愈加滿意,招了招手:“你過來。”
感受到身側一位官員擔憂目光的注視,蓮霞暗念一聲主人,眼中閃過決然之意,便要上前。這時,清朗的男子聲音響了起來:“丞相。”
眾人望向他,都是一愣,原來是戶部侍郞柳棲,傅丞相最為器重的新晉官員。平日他都是一心理政,從不近女色,此時此舉大是出人意料。
傅丞相眼中怒意顯現,但一閃即逝,淡淡吩咐道:“蓮霞,你隨柳侍郞去罷!”
蓮霞有些失望,卻也莫名鬆了口氣。與禦史楊若海凝重的目光一觸即分,她向柳棲重又拜下去:“全聽大人安排。”
許久不見柳棲回答,她忍不住抬眼相望,這一望,卻是心顫。
斜飛的眉,靜默的眼,柳色的衣,這般的音容笑貌,為何竟是熟悉至極?
夜話
夜深,柳家,小院。
蓮霞幾分不安地坐在屋中,望著不遠處閃亮的燈火——宴會結束後,柳棲便將她帶到這裏,自去處理戶部的事情。她這一等,便是半夜。
這位柳侍郞倒不似師姐所說,真是個勤政為民的官員。她淡淡想著,寒氣侵入,不覺將雙手攏進袖中,卻觸到一個更冰冷的物事,指尖一涼,心也一涼。
那是她暗藏的軟劍。她一個江湖女子扮做舞女獻舞,本是想接近傅丞相,伺機行刺。卻不想因為柳棲的一句話,她連傅丞相的身都未曾近得。
她不由微微苦笑:這種任務,終究不適合自己吧?下一步該如何?離開,還是監視這個明顯很得丞相器重的柳侍郎?
正沒頭緒地想著,門“吱呀”一聲輕響,人影閃入,正是一手策劃此次行動的師姐,蓮月。
蓮月語聲急促:“計劃有變,不要行刺。找出傅丞相在江南一路斂財的證據,主人會在朝堂扳倒他!”
蓮霞明白:柳棲所經手皆是銀糧之事,從他的公務中,或許能找出傅丞相貪贓枉法的證據。她重重點了點頭,扳倒傅丞相,才能為枉死的家門複仇!
“還有,”蓮月的聲音直似耳語,“主人說,柳棲不是簡單人物,小心。”
柳棲?他……會嗎?蓮霞愕然間,蓮月風也似地離開,隻留下她孤零零坐在房中,想著下一步的計劃,想著……柳棲。
柳棲,那般熟悉的溫柔感覺。他應該是好人吧?
默默想著,蓮霞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門再開,柳色的溫柔身影,出現。
識柳
看柳棲帶著倦意推門而入,蓮霞忙起身行禮。柳棲笑著溫聲道:“蓮姑娘,柳棲本意並非如此,一時多言,抱歉。”
蓮霞默然,不知他此言何意。又聽他接著道:“隻是丞相大人既然發話,我也不便即刻將姑娘送回。就請姑娘在柳家暫住幾日,事情淡了再回可好?”
蓮霞聽他繁複的解釋,怔了半晌終於明白,不由暗自苦笑:官府到底不比江湖,連說話都要如此顧全禮數,自己若要長住,隻怕還真吃不消。不過他這提議正合計劃,趁這幾天查出傅丞相的不法之事,直接脫身就好。
於是她一笑謝過。柳棲欲言又止,終於在離去前問道:“蓮姑娘的名字於我有幾分熟悉,不知是什麼來由?”
來由?蓮霞憶起往事,怔了怔才答道:“從小被高僧賜名,也不道知是什麼意思。”
柳棲卻也愣住,半晌笑道:“原來與我一般。”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蓮霞再怔:與他……一般?賜名時的謁語又在心中浮現,她無意識地吟出那一句話。
“座下蓮花,占斷西湖三月景……”
暗帳
翌日,河壩決堤的消息傳來,朝野震驚。接連幾天,柳棲都忙於處理政務,晝出夜回,疲憊不堪。蓮霞日日守望,也不曾盼得那一襲柳色的身影,本已習慣的平常日子,竟顯得枯燥起來。
轉眼便是七日過去。這天深夜,天已微亮,柳棲的書房依然閃著燭光。蓮霞終於忍不住,細細地沏了壺茶,端到書房中。
“柳大人——”話一出口便被她生生吞了回去:書房之中,帳簿淩亂,墨跡處處,柳棲伏案而睡,連她進來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顯是疲憊已極。她輕輕放下茶壺,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屋內。
書房很窄小,兩個堆滿了書的大書櫥占據了大部分地方,隻留回旋之地。屋中四壁幾乎無物,隻懸著一副老舊的字畫。
畫中,一輪明月映著古寺,並無出奇之處。然而畫旁的小字,卻讓蓮霞心頭一驚。
瓶中楊柳,分來南海一枝春。
這幅字與自己名字的謁語豈非一對?她震驚之下後退一步,目光落到那一堆堆的帳簿上麵,頓時凝住,再顧不得其他。
——那不正是主人要她徹查的內容,江南一路的帳簿!
快速無聲地翻閱著帳簿,再看看一旁淩亂的卷宗,蓮霞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卻馬上化作了難以置信甚至是……怒意。
因為這些證據清清楚楚地表明,柳棲便是傅丞相貪贓枉法的助力!天災當頭,他卻在不眠不休地為傅丞相掩蓋罪行,無視民生疾苦,肆意斂財!枉她還以為他勤政為民,枉她還以為他待她不同,枉她還以為他是個好官,是個……好人。
“嗒”的一聲,一滴淚水滴落在記載著種種罪證的卷宗上,蓮霞猛然驚覺:麵對真相時,自己似乎不僅僅是憤怒,更是悲哀。
為了他。
可是為什麼?是他的神情、他的容貌、還是他的聲音似曾相識?為什麼那一抹熟悉的溫柔感,一直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
罪行
思索再三,蓮霞取出主人授予的迷魂香點燃。不過一盞茶時分,柳棲便睜開雙眼,坐了起來,隻是雙眼中透著迷茫之意。
蓮霞知道他已被迷魂,澀聲問道:“傅丞相讓你從哪裏調過銀子?”
“工部,禮部……”被迷魂的柳棲茫然地一一說出口。
“數量是多少?”
“河工八千三百兩,江南路稅一萬一千兩……”
柳棲低聲而緩慢地說著,蓮霞邊聽邊記,心中卻愈加悲涼:這便是柳棲?這就是看似溫和,讓她難以相信會犯下如果惡行的柳棲?她今日記下的證據,足以在明日將他送上刑場!
傅丞相的罪行當真眾多,柳棲直說了近半個時辰,才再不開口。蓮霞看著那迷魂香漸漸燃盡,快速收拾好記下的證據,做出從未有人進來的假象——隻要今夜逃脫,將證據交給主人,定可打這群奸臣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