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花瓷(1 / 3)

第20章 青花瓷

含苞

起稿、過稿、勾線、分水、施釉……時不時望向眼前亭亭玉立的眾多盛裝女子一眼,土窯前的青衫男子心無旁鶩地繪著手中素坯,仿佛那塊泥土便是他的全部世界。那些女子一般的容貌端麗、衣飾華貴,緊緊挽起的簪花髻上多是斜斜插上幾支牡丹簪,望向男子的雙眸中盛滿了訴不清的期盼。

從日出到日落,自黎明至黃昏,窯前女子的身影來了又換,青衫男子望向素坯的眼神卻依然一如既往的專注。不覺已是七日七夜過去,男子終於放下手中白坯,坯上鈷藍的盛開牡丹引得眾人競相讚歎,他明亮如星的雙眸卻顯出絲絲厭倦。

他淡淡道,在下失禮,但眾位姑娘無一人可當牡丹之名。

圍觀者無趣散去,些許失落,些許好奇,卻無人敢質疑他的論斷。

玉天青,禦用瓷師,年紀輕輕便奪了天下第一瓷師的名號,羨煞眾人。此次出京城至景德鎮,隻是為尋美似牡丹的女子,將那神韻融入瓶身描繪的牡丹,燒出驚絕天下的青花瓷。

然在景德鎮住下已近一月,訪遍景德各處閨中女子,卻無一人合他心中之意。曾有人問他為何獨在景德鎮上選牡丹女子,他隻淡淡道了一句,牡丹在這裏。

不解之下更是好奇,便有好事者終日觀望,看他何日尋得牡丹。

放下素坯,瓶底的煙雨二字飄逸無塵,玉天青素來沉靜的雙眸中映出迷亂的夜色。三個月……隻有三個月,他要如何才能尋得那如花的女子?

那一瞬,他幾乎要動搖。

豔冠群芳的牡丹,豈會在意這世俗的虛名。

忽然間身旁一縷檀香漾起,玉天青恍然回首,卻見一襲白衣盈盈從身側掠過,直入街角的一座紅樓。他也不假思索地隨了過去,站在樓外,卻看清了那是煙花女子的住處,不由遲疑。

高潔如牡丹的女子,會在此處嗎?

簾外芭蕉忽然微微搖晃,雨水毫無預兆地落下,將它寬闊的葉子洗刷得青翠欲滴。冰涼的雨水打落麵頰,玉天青握住已染了銅綠的門環,仰起首望著漆黑的夜空,似憶起了往昔,喃喃道,天青終要等煙雨。

進入紅樓,玉天青卻立即被樓中的鶯歌燕舞迷了視線。漫天的紅巾翠袖、姹紫嫣紅,霎時便湮沒了那一抹素白,如雪花飄入繁春,化作找不見的記憶。

他急急地拉住身邊一個女子,問,剛才走進來的人,是誰?

那女子當然識得他,麵容上泛起幾絲妖嬈,嗔笑著道,難道看厭了景德女子的玉公子,也會有動心的時候。

玉天青無心與她解釋,歌舞雲集、繁華遍地,於他隻如過眼煙雲。搜尋著大堂中的每一個角落,隻不見那一襲素衣。卻忽地,聽人聲刹那間消寂。

那一抹素色飄進舞女中央,如冰雪落入繁花,於豔麗中方顯冰潔本色。

寂靜中,素衣獨舞。

落盡殘紅始吐芳。水袖搖曳中,她飛旋的舞衣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一抬手,一俯身,便攝了眾人的魂。纖麗的身影在繁花中旋轉,越發寂寞。

玉天青看得癡了。那分明便是牡丹,亭亭立處,千疊芳華,雍容華貴中不見霸氣,隻有冠絕天下的從容與素靜。

曲寂,舞畢,香消。素衣女子攏袖欲走,卻被玉天青一禮攔住了去路。他說,敢問姑娘芳名。

有人在一旁議論,她似乎是失音。玉天青一頓首,卻似早已知曉。

女子嫣然一笑,如牡丹含苞待放。素手執筆在白絹上題下煙雨二字,清秀飄逸。

玉天青又接著問,煙雨姑娘可願做天青的牡丹?

煙雨眸中似有星光閃爍,她再度執筆書下七字,便即飄然而去。

雨過隔江候天青。

一晃又是月餘,玉天青日日埋頭於瓷窯之中,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偶有好事者相詢,他也隻是隔江遠望那炊煙嫋嫋升起,不發一言。

然忽有一日,他卻手執瓷器走入紅樓,問那當家的花旦,姑娘可知煙雨住處?

昌江對岸,我曾去過。舞女低聲細氣地應了一聲,望著豐神俊朗的玉天青,這煙花女子竟也麵色緋紅。

玉天青執起手中青花瓷。幽倩素雅的瓶身上,一枝青翠的牡丹含苞待放,一如那日初妝的煙雨。陽光映射下的花瓣恍若透明,明淨的色彩映在他眼中,似有說不出的眷戀。

他溫文地開口請求,姑娘能否將此瓷送過江去,告訴她,天青在等煙雨。

舞女不解而匆匆地離去,望著隔江嫋嫋升起的炊煙,玉天青的嘴角勾勒出冉冉笑意。

綻放

再聞音訊已是三日後。那一日在屋中,玉天青執筆在宣紙上走筆如龍,忽聞窗外透出的淡淡檀香氣。

掩了才書一半的宣紙,擱筆開門,煙雨仍是一襲素衣,手執那日送去的青瓷在門外亭亭玉立。

玉天青仿佛便醉在那潔白的身影裏,半晌,才勉強笑道,煙雨,你的身上有仙子一般的檀香。

煙雨的臉色微紅,目光掠過他的肩向屋內看去,卻是一怔:房內無數宣紙上字字飄逸,卻是重複著她的名字,煙雨。

看著她眼中的驚異,玉天青回身掩了門,在房外淡淡笑道,無事練筆而已,姑娘是否為那雨過天青而來?

身為天下第一名師,他又豈會不知煙雨之意:雨過天青為青瓷中的極品,瓷器出爐的那一瞬必是煙雨天,讓釉上的顏料變成如夢似幻的雨過天青之色,層層暈染如幻世煙雲。他仿著煙雨舞時的神韻繪出那一枝牡丹,苦候一個月終在出爐時等到煙雨天,方燒出那驚世的雨過天青。

煙雨點點頭,繼而搖首。

玉天青卻懂:先前那一舞,她隻是在眾人麵前略顯姿容,有所保留。真正的舞,是隻為知己者而舞。

放下青瓷,煙雨步似落花,紛紛點點舞出一世的芳華。前日的舞隻是牡丹含苞在風中搖曳,此時的舞姿才如花開般絢麗,繁華中盡顯淡雅,絢爛中自有空靈。美而不豔,繁而不俗,長袖如流雲曳出,似牡丹緩緩綻放,這方是牡丹綻放的風姿。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也唯有煙雨你,當得起這牡丹二字。舞複歸於沉寂,在一旁的玉天青喃喃自語。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一同走入瓷窯,煙雨怔住——窯中碎片無數,卻依稀可以辨出瓶身上舞得醉人的她。那嫣然一笑,那淡淡素妝,仿佛走入瓶中的真人,卻不知為何少了幾分靈動之氣。

玉天青淡淡道,那含苞牡丹隻如你初妝一笑,可那舞中神韻,我卻無法描畫。

煙雨聞言,又是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對鏡細細梳妝,她複在窯前起舞,搖曳一地素靜,舞落了全鎮驚歎的目光。至純至潔的牡丹,就在這窯前,嫋嫋盛開。

玉天青似是看得癡了,眼中映了她綻放的舞,心卻不知落在何處。猛然驚覺這牡丹的美豔,才執筆在坯上細描。粗鋒轉細,繪出她的眉眼,濃鋒轉淡,畫出她那一舞的風情。飛天髻、素銀簪,淡施薄粉,不顯絲毫富貴之氣的煙雨,舉手投足卻都顯出那牡丹的王者之風。

施釉,入窯,望著那素坯上素靜的仕女圖,玉天青依然深深歎氣。

他怕那青花瓷汙了她那牡丹的華美。

又是一個煙雨天,蒙蒙細雨中,夢幻般的雨過天青出爐,景德鎮上的瓷師眼中都是說不盡的豔羨與驚歎。濕潤古樸的瓶壁平滑細膩如女子肌膚,在陽光的映射下好似透明,如煙雨般典雅中透出寧靜。可望著那清秀素雅的仕女圖,玉天青的眼中卻滲出淡淡的哀傷。

煙雨的美,總是如高貴的牡丹一樣遙不可及。那如夢似幻的傾城一舞,舞過,就似煙雲般一縷飄散,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

玉天青相望煙雨,問,煙雨,怎麼樣才能把你的美留在這青花瓷上?

煙雨落花般一個旋身,飄入他的懷中。

玉天青笑了,笑得溫柔。他知道,他戀著她的素雅,她戀著他的執著。可麵對她的依戀,他的笑,澀然。

他撫著她的秀發,低聲道,願在千年之後,你依然可記起我這身青衫。

煙雨拂開麵上的青絲,嫣然一笑,絢爛似牡丹花開。手中緊握剛從窯中取出的瓷器,瓶壁上的牡丹恣意綻放,一如她的笑顏。

花落

攜手製坯、施釉、燒瓷……轉眼間,三個月已近尾聲,玉天青即將回京,愁雲漸漸爬上煙雨的眉頭。一舞相識,一舞定情,難道就要以一舞相別?天青等煙雨已成為景德鎮口口相傳的傳奇,玉天青卻始終未能繪出煙雨舞中那牡丹的神韻,也不曾等到最後一場煙雨暈染那絢麗的青瓷。

最後一夜,依然是月朗星稀,將玉天青最後一絲希望無情斷絕。站在窯前候窯開,明知雨過天青已然無望,他向她伸出手,說,煙雨,候不到煙雨,卻須舍了煙雨。便由你為我舞最後一曲吧。

煙雨眸中也閃現出悲哀,那是分別時的離愁。戀戀望了他一眼,她決然轉身起舞。

她依舊著那一襲素衣,卻泛起了幾分灰色,是煙雨臨空的顏色,迷蒙而淒冷。纖手提起裙裾,旋轉,散開,淡極如純白牡丹盛開,華貴中餘幾分無奈。青絲掩住眸中寂寞,淡淡幾個俯仰,舞驀地急了起來,似有狂風吹落繁花。舞衣飛揚,玉天青仿佛看到疾風中百花凋零,唯有那一枝潔白的牡丹立於風中獨舞,花容端麗,素粉清研,總領群芳是牡丹。

煙雨在風中舞著,身形漸緩,似乎百花都已落盡,隻有這一枝牡丹依然綻放。忽地,連續幾個旋身,白衣飛起,那一刹牡丹花已綻到極盛!

又是一個急停,衣裙忽地落下,仿佛不曾舞過,一瞬間便風止舞歇。地麵上似乎鋪滿了絢麗花瓣,驚心動魄中,盛到極處、美到極處的牡丹在一瞬間繁華落盡!一枝獨秀,刹那輕塵,舞時是那般美豔,止時卻又那般決絕。她是那般的高傲,美極卻不吝惜芳華,縱是逃不過凋零的命運,也要在繁華之時將絢麗散盡,這才是豔冠群芳的牡丹之風!

凋零一般靜立著,煙雨眸中已有淚光浮現。

玉天青卻動了,腳步極輕,擰身錯步,青衫帶起微風悠悠錯至她的身前,攜素手,攬纖腰。

深深一吻。

他的眸中映出她悲哀掩不住的驚訝。他淡然笑笑,煙雨,不,牡丹,百年相伴,你卻不知我會舞。也罷,連我都將被你忘卻,你又何必知曉。

月色仿佛從水中被打撈起,迷蒙淒迷,暈開了那百年的因果。

她是蓮華山下一株白牡丹,氣質高潔,吸收天地間靈氣,不斷修行。終在五百年時通過試煉,幻化成了人形,自喚為牡丹。

修行之時本想修滿千年便轉世為人,嚐人間喜怒哀樂,曆凡世悲歡離合,卻在第九百年,遇到了青瓷。

彼時青瓷也不過是一個有四百年修為的青花瓷,瑩澈青翠、明亮靜麗,在陽光下暈出半透明的輪廓。讓牡丹注意的,卻是他瓶身描繪的那一株牡丹,雖青翠欲滴、含苞待放,卻終少了牡丹百花之首的淡定大氣。

修行的時日漫長而寂寞,牡丹便與青瓷相伴而息。日久,約定定要通過試煉,飛升為仙。因為在羽化成仙後,他便可重塑身軀。他要重燒出一樽雨過天青的青花瓷,要有他如煙雨般迷蒙的夢幻,還要有她那份總領群芳的淡雅華貴。

一百年的修行轉眼便過,他與她,都等來了試煉。

他的試煉,是到凡世幻化為人,不可沉默,尋一份情,曆經一場愛戀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