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卿說完這句,倒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殿內安靜如初,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卻也流露出一種詭譎的寂靜。
陛下一個字沒有吩咐,蘇銘自然是不敢退的。
他躬著身子,隻覺得這個時候自己說話也不是,跪安也不是,心中不由得深深沉了下去。半晌以後,他的身子終歸是重重的僵在了原地。
就像是君王無聲的懲戒一般,這時便是最折磨人的時候。
這下子,即使是最愚鈍的奴才,也都看得出他們這位年輕的陛下生氣了,且還是氣得不輕。
“……陛下。”蘇銘嘴唇微動,不由斟酌著輕聲提了句。
“還有什麼事?”顧長卿冷淡的問道。
蘇銘道:“其實廢帝還有一句話,奴才不知當講不當講。還望……陛下恕罪。”
“還有話麼。”顧長卿掀起眼簾來,看他一眼道:“是什麼。”
蘇銘說:“廢帝親口所說,他之所以命奴才將這舊物交還給皇後娘娘,便隻是希望娘娘平安康樂,一聲順遂。且與娘娘最後訣別一次,從此以後,便再無瓜葛,再沒了旁的心思。”
顧長卿微微一頓,神色這才鬆動了些,但仍舊是正經威色,叫人拒之千裏之外:“當真如此?他果真這樣說的。”
蘇銘語氣恭謹:“奴才萬不敢欺瞞陛下。”
心下卻更得忍不住跳了一跳。
——若非他忽然記起這句話來,恐怕今日陛下是要拿他開刀的了啊。
顧長卿眉心輕微一挑,目光不著痕跡掠過了身旁皇後的臉,才語氣微沉道:“若無事了,就先行退下罷。”
蘇銘終歸是鬆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不知舒坦了多少。忙不迭的跪下叩了一頭,繼而退出去了。
待到蘇銘退下,就連那些宮婢也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殿內更是一時無言。
薑念念一時瞧著顧長卿,見他神色毫無波瀾,連眼都懶得抬,心下不由得微微一鬆,卻也忍不住漫上幾分笑意來。
她自然清楚得很,男主在這個時候專程送東西回來,還是他與原主之間的舊物,不管出於什麼緣由,想要最後氣一氣這位新帝是必然的。
——果然如此,顧長卿竟是都不想同她說出一個字來。
“”
薑念念環抱住他的腰身,聲音軟軟的:“夫君吃醋啦?”
顧長卿沉默片刻,淡淡的道:“你自己說呢。”
薑念念斜他一眼,眨巴了下眼睛才說:“可我知道陛下心胸寬廣,有容乃大,一定不會生我的氣。”
顧長卿唇角微抿:“……”
見顧長卿竟是不理會他,她捧臉瞧著顧長卿半晌,還不忘問:“……不會吧,陛下真的生氣啦?”
顧長卿拿起一本折子,也不看她,語氣淡淡的道:“朕現下還不想睡覺,先批一會兒折子,皇後自己去睡吧。”
薑念念捧腮安靜的瞧著他,唇角抑製不住的翹起一道弧度,才問道:“陛下既這麼生氣,臣妾哪裏敢自己先去睡覺呢。要睡覺,也要和陛下一起睡才是。”
顧長卿再看她一眼,“朕不困。”
薑念念卻挽住他的手臂道:“我困了。聽話。”
小姑娘的麵容仍舊是無辜嬌俏,因著有孕多日,便添了幾分牡丹一般的豔麗,著實光彩奪目。此刻在夜中,少女的一雙眸子水潤又是清亮,牽動人的心腸。
顧長卿挪開了視線。
薑念念卻笑著問道:“可夫君不在身邊睡覺,我自然是安不下心來的。難道你真沒有因為吃醋?”
顧長卿隻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薑念念又道:“都說了,陛下不可自己生悶氣。若夫君沒有惱我,那為何不陪我睡覺?”
顧長卿沉默了足足大半刻後,這才放下折子,神色淡淡握住了她的腰身。“你今日領了他的東西,你明知道他是為的做樣子給朕看。朕難道還應當高興,不是麼?”
男人聲音微沉,又帶著些許禁欲的意味,在這樣深深的夜色裏頭,無端生出幾分撩人的氣息。聽上去,卻平白無故的帶著些許壓迫感。
薑念念卻鎮定的說:“就是因為心裏麵與他一點牽扯都沒了,所以才會坦然的收下東西呀。早還知道陛下如此小氣,”
顧長卿神色淡淡:“詭辯。”
薑念念:“不是。”
見顧長卿又不理會她一句,薑念念心裏這才反應過來,顧長卿這一次莫不是真的生氣了?
簡直是不可理喻,無理取鬧。╭(╯^╰)╮
“陛下,陛下?”足足半晌以後,她才試探著喚了一句,語氣輕軟:“……我都困了,陛下還不願睡覺麼?”
顧長卿喉結微微一動:“朕不困。”
“那我走啦。”薑念念支著下巴,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的道一句:“陛下若是不願理我,我自然不該在這兒討陛下的嫌了。”
“——再者,陛下雖然任性,孩子們卻是需要休息的。”
薑念念一麵說著,也便起了身,臨走時,還不忘微揚著眼兒,悄悄瞧了顧長卿一眼。
隻見顧長卿眼瞼微微一動,隻是在燈火之下麵容仍舊極為沉默,似乎對薑念念的話並無什麼大的波動。
她眨眨眼,也不再同他說什麼。還未走出去幾步,顧長卿卻已抓住了她的手腕,並向自己的身邊帶了幾步。
他聲音微沉,神色仍舊有幾分冷淡,隻是說:“記得,日後不可見他,也不可想他。”
幾乎在同時,隻聽聞桌案上“啪”的一聲,餘下折子落下清脆的聲音,無端的撓動著人心。
薑念念又一眨眼道:“我又何時見過他了?又怎麼會想到他。陛下莫不是燒糊塗了?”
她唇邊的笑意都收斂幾分:“我是陛下的妻子,對你的心思如何,居然連陛下自己都會疑心。”
“當真沒有麼。”顧長卿看著她半晌,輕輕的問道:“念念,你可確定。”
他的聲音已柔和了幾分,隻是麵色仍舊是寡淡而且涼薄,眼底的情緒深不可測,一眼看過去都是望不見底的。
薑念念默然片刻,湊上去,在他的唇邊上輕輕的親了親,“小氣鬼。快給我道歉。”
顧長卿垂眸不語,半晌以後,方嘴唇微動,“對不起。”
薑念念半信半疑,掃他一眼:“陛下是真心的?”
顧長卿抿了抿唇,目光沉靜,似乎克製著什麼。“我就是看不得他再來同你接觸,所以方才才不高興了些。”
顧長卿這話說的別扭,實則自從結為夫妻,他也極少這樣同她說話。薑念念斜眼,瞧他:“這便是你不信我的理由?”
顧長卿微微笑了,俯身去親她的脖頸:“念念是對朕最好的人,朕心中分明。”他語氣深深,這樣道:“所以才不願叫他人染指,分毫皆不行。方才同你生氣,都是朕的錯。”
薑念念這才笑著道:“夫君心裏清楚就好。”
夜色深處的燭火終於逐漸褪盡,在宮城一大片的月色之中,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翌日一大早,貞玉便已帶著人進來了,陛下早已離宮上朝,獨留皇後娘娘一人還在寢宮之中。
“娘娘,陛下已走了。”貞寧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將簾子掀起來後,輕言細語提醒道:“今日可是薑大小姐入宮的日子,您看您是什麼時候請大小姐入宮呢。”
自從與楚王和離以後,薑珞雲便以安國公府大小姐的身份自居,而非朝中的命婦,在命婦朝見之中,本來是沒有資格入椒房殿覲見皇後的。
薑念念回過神來,笑了笑才道:“母親都已知道懿旨了麼?”
貞玉猶疑片刻,便道:“夫人大抵都知道的。想來,無論娘娘做什麼,夫人心中都有數。”
薑念念點了點頭,輕輕的挪開了視線:“……那你先伺候我梳妝罷。”
貞玉聞言,立即吩咐幾個小宮婢端著盆子過來,伺候娘娘起身了。
薑念念坐在紫檀木跟前,看著鏡子裏麵自己的麵容,又有伺候的宮婢在旁側環繞著,一時竟有些失神。
其實將薑珞雲接入宮中問話,薑念念並非是沒有考慮過安國公夫婦的感受。
隻是薑珞雲非但隻是原主的長姐,更是廢帝的心上人。在從前的那些時間裏,她曾經的確做過傷害原主的事情,以至於,在徐芷妤的挑唆下陷害原主與顧長卿有染。
如此一來,她也是傷害過顧長卿的。若是隻與她的姐妹私怨自然無事,可是如今牽涉到了新帝,薑念念是自然不能輕易忘懷。
她捏著發簪的時候,玉白纖細的手指都有些收攏,不由得,一股緩緩的鈍痛從心底逐漸蔓延上來。
“……娘娘,娘娘,您又在想些什麼呢?”貞玉手中將梳篦遞過來的時候,見薑念念坐在鏡子前出神,隻覺有些好笑,不由出聲問了句,“難道娘娘是在對大小姐的事情擔心麼?”
薑念念瞧她一眼,溫聲道:“我隻是想到了母親罷了。也不知他們會怎麼想。”
聽著娘娘這樣說,貞玉卻不免歎了一口氣。
薑大小姐與她們家娘娘這些年中的糾葛她心中自然也是有些清楚的,如今心底繼位,皇後娘娘想要處置薑大小姐,除了私怨的原因以外,更多的自然是體恤了陛下。隻是落到外人的眼中卻不是如此,恐怕是會誤會皇後娘娘的。
“娘娘且安心,夫人心中是心疼娘娘的,而且……國公爺自然更是如此。”貞寧將梳篦放在薑念念的發上,細細的梳起來:“說起來,若不是大小姐從前結下的惡果,又怎麼會造成今日的結果。這與您有什麼關係呢?”
薑念念卻道:“我知道你明白我的心思。隻是無論出了何事,不可能不顧及到父母。他們在我心裏麵,都是好的。”
貞寧卻將手掌放在了薑念念的肩上,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從窗戶裏望過去,春日將近,外頭的木槿花都開了大半。是宮裏的人聽聞皇後娘娘從前喜歡,陛下特地吩咐人栽下的。
粉嫩粉嫩,一叢一叢,在這樣的天色裏,倒是極為叫人喜愛。
用過早膳以後,宮婢們才依次悄無聲息的退下,椒房殿的貼身宮女將爐子裏的香灰撤下,都點上了新鮮的沉水香。
“娘娘,薑大小姐已到了偏殿,正等娘娘傳召。”薑念念正臥在貴妃椅上讀書,過了大半晌,等著午時的時候,貞寧才走進來,有些不忍:“娘娘說的分明是上午,可惜薑大小姐根本未將娘娘的吩咐放在眼裏。”
薑念念淡淡的道:“不必說這些,到底是姐妹一場,我這個做妹妹的,又哪裏好意思不敬她一聲姐姐呢?”
貞玉素來心直口快,卻極為忠心,見皇後娘娘都沒說什麼,自然是再有多的委屈也都憋在了心坎裏。
“將姐姐請進來罷。”片刻以後,薑念念才瞧她一眼,淡笑著說:“到底是很久沒有同姐姐說過話了,今日需得好好的說一番才是呢。”
貞玉當即明白了娘娘的意思,輕輕應了聲“是”。
薑珞雲進來的時候,聽聞了腳步聲,薑念念抬眸,這才輕輕瞧過去了一眼。
隻見她仍舊是妝容華貴嬌美,少女的骨子裏帶著幾分天然的柔弱婀娜。需得長安城中的頂級貴族才能嬌養出來的身段,想來這些日子,安國公府定然是半分也沒有虧待她。隻是那張秀美的小臉上,卻仍舊是神情淡淡,見到皇後的時候,半分恭謹也無。
貞玉麵色微變,輕咳了幾聲,不由小聲道:“大小姐,見到皇後娘娘,大小姐難道不該主動行禮麼?”
薑珞雲抿唇,卻輕輕的說:“姐妹一場,娘娘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難道還缺姐姐的一禮麼?”
這聲音中猶帶著幾分病色,柔柔弱弱,天然便勾起了人的幾分憐惜之情。以至於,極為神似一朵遺世獨立的水仙,從未將旁人放在眼中。
——她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如今顧長卿上位了,薑念念終於成為皇後,母儀天下,手握大權,難道還會放過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