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卿見她臉色早已雪白了,哪裏像是能說話自如的模樣,心下不由猛然一沉。
“朕讓人去叫太醫!”他低低的反複的道:“他們很快就會過來。朕先陪你到塌上去。”
他雖貴為君主,富有四海,無人敢有半分違逆。卻沒有屬於自己的孩子,更不曾見過女子生育,此時亦是手足無措,不比無知的孩童好上半分。
薑念念嘴唇緊咬著,勉力點了下頭,薄汗逐漸從瓷白的額上浸潤出來,直至依稀感覺到被顧長卿抱上了。床緊接著,耳邊傳來了宮婢緊張急切的腳步聲,後來便隻覺得意識一片模糊,再也想不清什麼事了。
“……娘娘,娘娘。”貞玉帶領著醫女進來以後,一麵在旁側用濕毛巾叫薑念念清醒:“現下您可不能睡過去,奴婢鬥膽提一句,您需要用力,皇子才能平安降世啊。”
“娘娘,娘娘……”椒房殿中其餘的宮婢亦是焦慮萬分,跪在榻前反複呼喊著。有膽子小的,甚至已帶著哭腔。
還好貞玉素來侍奉主子,算是得力之人,在這樣的緊急的關口下,還算是鎮定自若,立即吩咐醫女取銀針來為娘娘針灸。
陣陣的刺痛傳入骨髓,足足半晌之後,薑念念這才輕輕眨了下眼睫,隻是清醒過來的時候,隨即又有下腹的陣痛傳來。
有潮水向外湧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卻又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不得安生,不得安寧。薑念念唇色有些發白了。
“娘娘,聽奴婢一句話。您需要用力,小皇子的頭已能瞧見大半了。”一接生嬤嬤滿頭大汗的回稟道。
隻是在娘娘腹中,似乎並不隻小皇子一個孩子,還有另一個小公主,所以皇後娘娘才比常人辛苦些。
貞玉將接生嬤嬤的話在薑念念耳邊說了足足三遍,她才終於有些回過神來,咬緊了唇,小生命向外湧動的感覺極為清楚的傳遍了五髒六腑,甚至到了刻苦銘心的地步。
而在殿外,太醫則跪在地上,極為謹慎的向顧長卿回稟裏頭的情形:“……娘娘如今算是早產,又懷著雙生子,故而辛苦非常。隻是娘娘與皇嗣素來身體康健,必能平安降生啊……”
而顧長卿的唇早已抿成一條直線,臉色陰沉的可怕。隻聽見了皇後極為辛苦,哪裏還聽得清後頭的話?
“皇後現下如何了?”他指尖本能蜷縮了一下,這才平靜下來,冷淡道:“若是皇後稍有不虞,你們想過後果麼?敢依次擔保麼?”
“這……”太醫署幾位元老麵麵相覷,有些緊張的道:“陛下放心,絕無可能發生此事。老臣甘用身家性命擔保!”
雖說宮中世間女子生育的確辛苦,隻是皇後娘娘年輕康健,太醫署的醫術也沒的說,自然不可能出事的。
況且,他們這位陛下素來英明,禦下雖嚴,卻也賞罰分明,絕不牽連任一無辜之人。今日也是提及了皇後娘娘辛苦,這才亂了手腳。
顧長卿挪開了視線,眼瞼微垂,探向內殿的目光中則多了幾分深沉的意味。在這其中,更是似乎克製著什麼,便是一直對陛下的心性心知肚明的總管李德全,也不由替自己捏了一把汗,有些不敢說話的意味。
片刻以後,貞玉便專程將陛下的話帶入了薑念念耳邊。
“娘娘,娘娘?”
“陛下方才親口說了一句話,他還在等著您與小皇子呢。”貞玉勉力掩下了內心的焦急,滿含殷切:“娘娘,您想想陛下,他一時都沒有忘記掛念著娘娘。還有您與陛下的皇嗣啊,我們堅持一會兒再睡。好不好?”
她一直侍奉薑念念,與皇後主仆情深早已並非常人可比。如今看著皇後娘娘生孩子,即使知道一切平安,可但凡見著娘娘有半分辛苦,她卻自然都是難以容忍的。心中的煎熬,也不比外頭的陛下少一點。
“……我知道了。”意識在朦朧與混沌間相互交替,薑念念的心神才有些轉圜過來,迎上貞玉的目光的時候,勉力笑了笑道:“你哭什麼,傻姑娘,我心中原本還歡喜呢。陛下、他還好罷?”
貞玉卻帶著哭腔說:“陛下自然不好,他一直在外頭掛心著娘娘呢。眼見著娘娘辛苦,陛下心中是最先不好受的。”
聽見這話,薑念念卻是先闔上了眼簾,唇邊卻帶著抑製不住的淺笑:“隻是有些累罷了,本宮無事。你先去回稟陛下,我也等著呢。”
貞玉卻埋著頭不敢動,隻想守著娘娘。
“哇——”驟然間,伴隨著嬰孩極為響亮的哭聲,一眾仆婦這才猛然跪倒在地,“恭喜娘娘!恭喜娘娘!是小皇子與小公主,皆是平安康健,安好無虞。”
薑念念眼睫猛烈的一顫,雖嬌美的臉上仍舊帶著的些許倦色,隻是眼底卻是忍不住歡喜:“好,好,快給我瞧瞧。”
若真要說的話,她心中早已感覺不到什麼倦意,餘下的也唯獨隻有初為人母的溫柔罷了。
聽見了裏頭的哭聲,還未等著宮人去回報,顧長卿便已大步走了進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娘娘方才為陛下誕下了雙生子,公主與皇子皆是平安無虞。”李德全在一邊回稟,宮中一眾宮人臉上都帶著抑製不住的喜色、
顧長卿的目光掠過那兩個眼角猶帶著淚痕的嬰孩,唇角忍不住向上翹起一點,但很快便走到了薑念念身邊。
“念念辛苦了。”也不顧這兒才生產過,仍舊是一片狼藉,他俯身去親吻薑念念的眼角:“……現下可還好麼?”
一麵說著,修長有力的大手已握緊了薑念念的手掌。
方才心中情緒洶湧,隻是現在見著他們母子了,卻到底什麼都放得下來了。什麼話都顧不得說,也不想說了,隻是擁她在懷中,好生將這嬌弱的身子抱一會兒。
薑念念含笑去推他,“累著的。先去看看孩子,讓我也瞧瞧。”
顧長卿向那邊遞過去一個眼神,接生嬤嬤這才趕忙將兩個小孩子抱到陛下跟前來。
兩個孩子都看不出模樣,都隻是可愛的一團糯米團子。粉粉嫩嫩的小臉,肉肉的模樣,幾乎成了球形,叫人看的心都化了。
許是剛才哭得累了,他們現下都已沉沉睡了過去,隻是眉眼間仍舊依稀帶著皇後少時的模樣。
“你看,這個小姑娘像你。”顧長卿俯身,去親吻女孩子,又帶著喜色回來向薑念念報喜:“想來日後長大了,也必定與你差不多一般模樣,叫人喜歡。”
“現下他們都還這麼小,能看出什麼來?”薑念念含笑去嗔他,毫不留情打斷了他的幻想:“若我說,女孩子長大像你也是未可知的,我倒覺得,倒是像你的模樣更好看些。”
“你別胡說。”顧長卿卻道,聲音卻溫柔:“我就想生一個像你的女兒,怎麼都好。”
李德全見陛下與娘娘歡喜,心中自然也是高興的,便笑著插了句嘴:“若奴才說一句,無論是像陛下或是娘娘,都是極好的。別說整個長安,便是整個大鄴朝,又如何能找出模樣比陛下與娘娘更好的人呢?”
顧長卿笑著瞧他一眼,“你倒真是機靈。今日皇後生產,闔宮大喜,別急,整個宮中都有賞。”
李德全立即笑著領旨:“奴才就先代宮中的人謝過陛下了!”
薑念念還知道顧長卿今日高興得忘了形,素來的獎懲分明也不管不顧了。她也懶得理會他們,隻依次撫摸了孩子們粉嫩的臉蛋,溫柔笑道:“陛下,你該給他們取個名字。咱們一直說著這女孩子,都冷落兒子了。你瞧著他這小眉毛擰得……”
顧長卿頷首:“說的不錯。既是念念的孩子,名字自然不能交給內廷司的人去擬。”
“——朕看看,”顧長卿的目光溫柔的在兩個孩子身上逡巡,片刻之後,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才緩緩的說道:“兒子就喚作昭明,女兒名叫昭曦,怎樣?”
“昭”之一字,意為先導日光,有晨曦之意。青春受謝,白日昭隻。而“明”字本不必說,其中“曦”字取自楚辭“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更是極盡美好之意。
“念念如今送給朕的,這不僅僅是咱們的孩子,還是我大鄴未來的繼承者。”顧長卿目光柔和,咬住她的唇道:“朕更是對他們寄予厚望,念念還喜歡麼?”
他的聲音中獨有一絲禁欲清冷的神情,叫人聽之如狂,再也忘不得。薑念念被親得暈乎乎的,臉頰泛上一層淡薄的淺紅色,雙眸泛光:“……名字倒是好名字,隻是他們原也還小,陛下說這些做什麼?怨不得,他們都不想生在帝王家了。”
顧長卿微微笑了笑:“既是朕的孩子,朕自然知道疼他們。不叫皇後無端掛心。”
薑念念本已挪開了視線,又忍不住瞧他一眼,不服氣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自然是知道疼的,自然也不許旁人欺負。”
因著她這句話,顧長卿幾乎已經能夠聯想到以後一家四口的生物鏈,不由啞然失笑:“有這樣溺愛的娘親,那朕在孩子眼裏,哪裏還有半點威望?”
薑念念含笑瞧他:“若是這倆孩子隻親我不就好啦。”
顧長卿見她高興,也不會出言反駁,心底柔軟倒是不表現出來。隻攤手,沉沉歎了口氣說:“雖然朕會不高興,不過依你便是。”
話雖如此,隻是顧長卿對著兩個嬰孩卻也是愛不釋手,麵色雖是一如既往淡如高山冰雪,隻是眼底的溫情近乎快要融化,繼位多時,即使近旁的內侍亦甚少見。
日子一日日的過去,皇嗣降生的喜悅之後,宮中倒也平靜許多。昭明與昭曦滿月那日,長安城中,但凡有新帝皇嗣降生,按照老祖宗的規製,國寺為皇嗣作法,香火綿延,福澤百姓。
與此同時,宮中便有聖旨傳出了,昭明乃朕唯一子,故而立為儲君,百年以後,繼承大統。況且,陛下體諒皇後,亦未曾再聽說生育的事了。
更有甚者,皇室的後宮規製早已綿延幾代,從先君始。今日一夕被廢,六宮的封號皆不複存,內廷司中用於選秀充盈後宮的規矩也盡數被廢。整個六宮之中,唯有新後一人矣。
街頭巷尾,人人稱頌感懷,當今帝後和睦恩愛,幾乎再也沒有人記得如今的這位年輕貌美的皇後娘娘,曾經是先君的宸妃了。
古有貴妃楊氏,今有新後,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有道是,“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門戶生。”
……
[小番外]
五年後的除夕夜,正是德元三年,宮中上下都在備著過年。小太子與小公主也都五歲了,昭明聰慧機靈,都能依稀重複出父皇隨口所教的古文。有時候卻頑皮,叫宮中的內侍們都有些頭疼。好在陛下拘著小太子的性子,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抱怨一聲“不”字。
昭曦性子安靜些,也乖巧,軟軟糯糯的性子,粉嫩惹人憐愛的模樣,倒有幾分像是皇後,顧長卿也更寵愛這個女兒些。
“母後,母後。”昭明大步從外頭跑進來,後頭跟著的則是滿頭大汗的侍衛:“您看兒臣給您帶什麼東西來了?”
薑念念正抱著昭曦吃藥,聽到這聲音,抬了抬眼,眼底浮上些許笑意:“這樣不守規矩,難道在先生麵前也是如此?”
她將昭曦交給嬤嬤,才招招手道:“這個時辰,你不是該在尚書房讀書麼,跑出來做什麼?”
嘴上雖是這樣說著,手裏卻愛憐的給昭明的額上擦汗,柔聲囑咐:“仔細惹惱你父皇。”
昭明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卻認真道:“今日除夕,兒臣覺得先生也很辛苦,就央著父皇告假一日。父皇竟也答應了。”
薑念念嗔道:“母後看是你想偷懶,所以才都賴在先生身上罷?”
“不是!”昭明鄭重的搖頭:“今日是大日子,所以兒臣隻想陪在母後身邊,父皇這才答應的。”
薑念念一笑,心底漫上絲絲縷縷的溫柔,倒沒說什麼了。
放在民間,當日除夕,自然是。隻是顧長卿素來這樣的性子,昭明又是太子,比尋常的孩子辛苦些,這卻也不代表她不知心疼了。
“那太子殿下帶的是什麼東西?”貞玉笑道:“殿下孝順,皇後娘娘也是心疼點殿下的。”
昭明咬了咬牙,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才硬著頭皮說:“……母後,兒臣把自己帶來送給母後啦。”
話音還未落,他便已趴在了薑念念膝上,方才的理直氣壯全然不見了:“兒臣被送入上書房後,都已許久不見母後,委實想念的緊。隻想把自己送給母後,母後不要趕兒臣走了!”
薑念念眼睫一動。其實昭明這樣的心思,她哪裏沒有猜到,討她歡心罷了。
與之相比,不得不說,昭曦安安寧寧的性子倒叫人省心一些。
“去,給你妹妹喂藥去。”薑念念拍拍他的肩,笑道:“母後不趕你走,隻是答應母後,你以後也不許偷懶。”
“好!”昭明迅速的點了下頭,“隻要母後肯收留我,母後就放心罷!”說完,這才端著藥碗往那邊妹妹去了。
瞧著小男孩蹦蹦跳跳跑過去的背影,薑念念的心底隱隱生出些柔軟來。
“哥哥……”昭曦正坐在椅子上,手裏還緊緊攥著毛毯。見到昭明過去,粉嫩的小嘴微動,一雙眸子盡是茫然,有點好奇的瞧著這與自己幾分相似的小哥哥。
隻是看到他手裏的湯匙時,小姑娘卻本能的繃緊了唇,有點嫌棄、帶著些哀求的再望了他一眼。
“昭曦,你吃藥要乖,明白了嗎?”昭明小手裏緊緊握著湯匙,毫不退讓,卻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認真的囑咐:“你的身子若是一直不好,母後也會掛心你,這樣,母後就會不高興的。”
“……唔?”半晌以後,昭曦似懂非懂的發出一個音節來。
“總之,”昭明眼睛轉了一圈,再度換了個詞解釋:“就是,隻有妹妹好了,母後才會好。明白了麼?”
昭曦眨巴了下眼睛,悄悄對了對手指……哥哥的腦回路,好像還是有些不明白呢。╭(╯^╰)╮
昭明這下子終於明白素日裏母後照顧妹妹,有多辛苦了,隻是沉重的歎了一口氣,耐心的解釋道:“你今天一定要聽哥哥話,把這個藥喝了。”
這時,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正是陛下過來了。
“如今昭明都已懂得照顧妹妹了。”薑念念笑著迎上去:“他這般懂事,該謝過我給你生了個好兒子。”
顧長卿捏住她的下頜,親了一下她的眼睫,語氣沉沉:“這都是獎勵你的。”說著,便要來抱住她的腰。
薑念念瞧他一眼,“孩子們可都還在裏麵呢。”
“怎麼,”顧長卿嘴唇微勾,啞聲道:“他們在你肚子裏的時候,還沒有看夠麼?”
薑念念含笑:“這不都怨你?”
“行,”顧長卿很爽快,握緊她的腰,廝磨在她唇上的時候,嗓音喑啞、低沉,其中卻帶著幾分撩人的誘惑:“……朕都隨你討回來。”
薑念念被親得暈乎乎的,哪裏還知道一個“不”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