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軻站在康複中心的病房走廊上, 瞧著走廊盡頭一名護士, 推著小車,挨間病房把病人們定時吃的『藥』送進去。開始的時候一切總是溫柔而平靜, 看起來就和普通醫院病房沒什麼區別。然而就在她打開下一扇門的時候,門裏的病人突然撞開她,跑進了走廊。周子軻身邊跟了不少康複中心指派的安保人員,他們人多勢眾。病人一見他們當即嚇得躲開幾步,他畏畏縮縮站在兩米之外, 盯著周子軻和保安們,忽然咧開嘴癡癡笑了起來。
康複中心安排來見周子軻的護士長姓金, 她在貴賓接待室裏翻著湯貞的用『藥』記錄,對周子軻說:“那個病人拖拖拉拉治了很多年也治不好,家裏人開始還很積極, 後來沒了耐心, 也不管他了。不來看,也不願意花錢給他看病, 把人這麼丟在我們院裏。”
周子軻坐在她對麵, 手邊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護士長戴上眼鏡,手指劃過那一張張記錄, 飛快閱讀那些專業而複雜的『藥』名。“湯貞啊,”她說著,聲音裏難以掩飾她的驚訝和歎息,“用『藥』都有五年了。”
“這個記錄, 我隻能盡量地幫你看,”金護士長抬頭看周子軻,“畢竟不同的醫生有不同的用『藥』習慣,就看這個名單吧,”金護士長拿了支筆,劃給周子軻看,“湯貞這五年裏自己找過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專家,用的『藥』我不太清楚。不過一般來講,像湯貞這種不肯入院接受係統治療的患者,大夫更換得最頻繁的時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惡化得最嚴重,得不到有效控製的時候。”
“像是這段時期,”金護士長邊說,邊在用『藥』記錄上圈出一些時間,“四年前,湯貞在兩個月內連續接觸了七位醫生,用『藥』劑量都很大,說明那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周子軻一聲不吭聽著。
金護士長說:“不過他還是比較幸運,從這個月份開始,往後兩年『藥』物劑量沒有太大變化,這說明病情在當年還是控製住了。第一次改變發生在兩年前,”金護士長前後翻了翻,說,“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來的『藥』直接更換成了這種,這說明湯貞的狀況在那年忽然出現了好轉。”
“兩年前?”周子軻問。
金護士長說:“而且從這本記錄來看,這位申大夫醫術奇高,在他負責的一年多時間裏——他應該也是湯貞找過的所有大夫裏接觸時間最長的一個——湯貞的情況奇跡般地大幅好轉。你看,這是去年□□月份他給湯貞用的『藥』,已經『逼』近最低劑量。這說明湯貞當時狀況已經非常好了,隻要按時服『藥』,應該是與常人無異。”
周子軻越聽她說,表情越是茫然。
“但湯貞的病很快又複發了,”金護士長沿著那行記錄往下看,“時間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從突然更換的『藥』物和劑量來看,這次複發來勢洶洶,病情比起四年前還更加嚴重了,即使是這位申大夫也束手無策。湯貞在接下來幾個月內又開始頻繁地更換醫生,應該是一直也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這次才送到我們院來。”
周子軻一雙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視線在這間接待室裏,在金護士長麵前,在這厚厚一摞湯貞的用『藥』記錄上,沒有著落地遊移。
“他為什麼會複發。”
“原因具體也說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麼自身難以承受的痛苦、壓力,生活發生劇變,都會導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問問病人身邊的人,那段時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在周子軻的記憶裏,那是一個深秋的周末,還不到冬天。因為湯貞在立冬送給他一頂繡了小飛機圖案的棉帽,被他隨手掛在衣帽架上,一直沒有戴。湯貞那段時間每去他的住處過夜,總要在進門脫外套時看見那頂帽子。湯貞和他說:“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晚。”
所以盡管周子軻後麵日子過得再渾渾噩噩,他也記得,那時候還不到冬天。
湯貞從被周子軻找到的時候就癡癡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車裏。周子軻把他帶出來。湯貞抱著周子軻的背,臉頰酡紅,周子軻問他什麼,他一應答不上來。周子軻把他帶回家裏,關上門後,他扶起湯貞的脖子,再度湊近了,聲音放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問湯貞問題。
湯貞這次不該再聽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腦子空了,隻眼巴巴地看周子軻的臉。
周子軻脾氣再好也忍受不了這種“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論起來,早在幾年前周子軻其實就已經忍受過一次了,他隻是沒想到湯貞會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軻試圖讓自己冷靜,他想理順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最後他隻能得出一個稍顯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湯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從一開始梁丘雲走了,到現在梁丘雲終於回了頭。而一旦想通了這個,此前和湯貞共度的一年多時間裏那麼多叫人疑『惑』的問題仿佛也全跟著迎刃而解。
周子軻從客廳把湯貞一路拖拽進了臥室裏。省略若幹。
湯貞也看他,那眼眸濕漉漉的,還是那種癡癡傻傻的眼神。
湯貞就像知道,隻要他這樣看周子軻,周子軻無論如何都不會怎麼傷害他了。
臥室外麵響起門鈴聲,然後有人敲門,是梁丘雲的聲音:“阿貞,在家嗎?”
湯貞喝得那麼醉。省略若幹。可這會兒他聽見梁丘雲的聲音,他出聲了。
“小周,”他說,“你先回家。”
周子軻抬起汗濕的眼來,他轉頭看向臥室外亮著燈的玄關,梁丘雲問了幾句門,然後湯貞的手機在客廳響了,這多半是梁丘雲打進來的。周子軻轉過臉來,又看他麵前的湯貞。
“你讓我幹什麼?”他說。
客廳裏的手機安靜下來。
“阿貞,我知道你在裏麵,你開門。”梁丘雲道。
“他來了,我就要走?”周子軻問湯貞。
湯貞眼巴巴地看著周子軻,他的嘴失落地張開,竟然說不出話。
梁丘雲還在敲門,湯貞看向臥室門外,他好像開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軻說話的時候語氣都像哀求。“你先走,”湯貞對周子軻說,聲音發顫、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不要走這個門,走樓上的門,別讓他看見你……”
周子軻心裏一陣發笑,他定定盯著湯貞的臉。
湯貞被周子軻的表情弄得更加困『惑』了。
周子軻不知道湯貞對疼痛的耐受力有多高。對於湯貞這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周子軻也從沒『摸』到過邊際。他不想走。周子軻不能適應湯貞和他“分手”了這件事。湯貞有一具甜蜜的,讓周子軻愈加心有不甘,他問湯貞,那個要帶你去他家的男人是誰。
湯貞聲音被周子軻撞得斷斷續續,他皺眉道:“一個……朋友……”
周子軻說:“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湯貞嘴巴張了張。
“你說啊。”
湯貞說不出來。
周子軻低著頭,他額角下巴都是汗。他抹開湯貞臉頰上的長發,把湯貞的臉捧起來。他又問:“你不是說梁丘雲從沒來過這個家嗎。”
湯貞睜著濕潤的眼睛,愣愣看著他。
“他為什麼這麼晚來找你。”周子軻說。
湯貞還是說不出話。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周子軻仔細回想,也隻有片段的回憶,他是被衝昏了頭腦了。……他想起他又把那些問題問了一遍,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湯貞,梁丘雲是怎麼回事,《羅馬在線》是怎麼回事,你又是怎麼回事。“你打算幹什麼,一句話不說,你想像上次那樣再一聲不吭地甩了我。”
他想要一個解釋,但湯貞不給他。湯貞過去總說,小周,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一個人怎麼可能永無止境地去滿足另一個人,分明就是騙他。
湯貞茫茫睜著眼睛,發紅的眼眶裏有眼淚。湯貞聲音已經啞了,還要說話,他要說的無非還是那些,讓周子軻走樓上的門盡快離開,不要被梁丘雲撞見了雲雲。到這個份上,他還在念叨這件事,他確實是在乎梁丘雲,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別的話可對周子軻說了。周子軻說:“行了,夠了。”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他對湯貞說。
湯貞望著周子軻,仍舊是那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
周子軻記得他穿了外套從湯貞臥室裏出來,太陽『穴』突突地撞。他巴不得一開門就看到梁丘雲,就算梁丘雲把他打死了,他也不會讓梁丘雲就這麼輕易地過去。他已經一無所有,自然也沒有什麼理智了。
可門打開,外麵走廊已經沒有人了。梁丘雲走了。
周子軻下到地庫,他開車在城市的街道裏轉。他想上高速公路,可護城河路段封鎖了,很多警察,一直堵車。周子軻的車停在路邊,他在路燈底下抽煙。回到車裏的時候,時間已『逼』近淩晨,周子軻慢慢倒車,他開始冷靜了,他想回去看看湯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