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板今天是心情不錯的,也不往前走了,就在場外站著。他遠遠地觀賞著他美妙的成就,像觀賞一隻在宮殿裏翩飛的夜鶯,一點都不著急入座。
朱塞問:“子軻?”
周子軻看著場下,也不理會他。
朱塞走會場旁邊的小道,到第一排席位入座了。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對身邊的長輩們竊竊私語:“子軻待會兒過來。”
旅美鋼琴家本傑明上台彈奏他為已故好友譜寫的《涅湖之安魂曲》。青年兒童合唱團的孩子們由年輕的女帶隊老師引領上台,依隊站好。男孩穿墨綠『色』的厚『毛』衣,女孩穿月白『色』的『毛』絨裙,開口是一片純淨無暇的童聲,和著琴聲,連嘉蘭劇院的天頂牆壁也被這歌聲激『蕩』,洗刷得潔淨。
“他怎麼還不來。”朱塞聽身邊人耳語問他。
朱塞回頭看了一眼觀眾席後麵的樓梯門,不知如何回答。
一曲唱畢,在座所有成年男女,社會大小名流,無論妖魔神佛,皆是起立鼓掌。
“他到底來沒來?”對方長輩又問。
朱塞一邊鼓掌,對台上謝幕的孩子們微笑,一邊壓低了聲音道:“來了,也許坐在後麵。”
孩子們由女老師帶領著從舞台右側的樓梯下台。朱塞站在第一排,清清楚楚看見了等在台下的湯貞。湯貞也在鼓掌。那些孩子們一個個走過他身邊,看見他,不肯走了,抬著小腦袋,伸手要去『摸』湯貞的手,被他們的女老師阻止了。女老師見著湯貞的真人也是有些激動,臉上笑容綻放,嘴角向上提得厲害。主持人在台上講話的一會兒工夫,湯貞伸出左手與女老師握了,嘴裏說些什麼,大約是鼓勵稱讚,右手垂到下麵,讓合唱團的孩子們盡情『摸』他的手。工作人員來了,把湯貞身邊還沒心滿意足的孩子們帶進了後台。
主持人說了一長串頭銜,近期獲了什麼獎,大獎,小獎,海內的獎,海外的獎:“……我們優秀的青年演員湯貞,阿貞,有他自己與嘉蘭劇院的故事,在二十周年之際,想講給大家聽。”
掌聲是傾瀉的瀑布,挾著濤聲落地,慢慢又積澱下來,化成涓涓靜流。
周子軻在樓上站著,看“那個人”上台致辭。沒有那一日清晨時分好像雲霧繚繞下的“猶抱琵琶半遮麵”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周子軻高燒三十九度的幻覺裏走入了現實。
周子軻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某些無法挽回的死亡,也許周子軻會以為,這是因為他想到了,他夢見了,所以世界伸出了一雙巨手,捏造出這樣一個生命,送到了周子軻眼前來。
湯貞穿了黑『色』,是與穆蕙蘭想要的“喜慶場合”格格不入的黑『色』,是符合“忌日”的黑『色』。湯貞的領口嚴密,與周子軻初見他時不同,顯得禁欲。肩膀細瘦,脖頸雪白。
他無疑是美貌的。周子軻從斜上方瞧著他的側臉。也許是因為距離得遠,周子軻仍然看不太清。
湯貞演講結束。掌聲的『潮』水漲上來。主持人講,今年嘉蘭劇院二十周年的開幕大戲,便是由阿貞和喬賀老師共同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演出將持續整個春季檔,歡迎各位朋友到時前來觀看。
湯貞一再鞠躬,在這樣一個場合,他是太年輕的晚輩。台下無論是嘉蘭劇院方麵的領導,還是各文化領域的精英、導師、導演、劇作家、音樂家……或是位次排在最後麵的各位企業家、商業集團老板以及媒體人,都是他的前輩。
“不好意思,朱經理,”開幕式結束後,湯貞重新裹上了大衣外套,他的肩頭來時候打濕了,媒體記者的閃光燈不斷,助理帶了件鬥篷給他披上,湯貞滿含歉意,對朱塞講,“邀請函我們沒仔細注意。”
他在為邀請函上那句“著裝不必太過嚴肅”而道歉。朱塞表示理解,他知道湯貞的工作忙碌,經紀公司亞星娛樂給這位台柱的行程安排緊張到分分秒秒,就連今天的演講稿,都是湯貞到現場以後臨時背誦的。上台卻講得行雲流水,自然又充滿真情。這讓朱塞再一次領略了這位年輕人的不凡功力。
“沒關係,”朱塞笑道,“我也穿著黑啊。”
他是穆蕙蘭的家人,而湯貞是外人,身份不同。湯貞明白,沒再說什麼,他感謝了朱經理的寬容。
嘉蘭劇院在開幕儀式結束後,有一個特殊的餐會邀請諸位來賓參加。湯貞行程緊,要提前走,朱塞也沒有再留他。瞧著湯貞離去的背影,朱塞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梁祝》首演成功以後,林漢臣老爺子在一次聊天中與他說,小湯,八歲就紅過,接著又隱姓埋名:“像這樣的孩子,你對他好,他心裏是知道好的。”
湯貞今年不過二十一歲。在社交場合出了疏忽,他自己親自道歉,不推諉給身邊的經紀人、助理,他說,是“我們”沒仔細注意。
連朱塞心裏也要感慨兩下子。隻是沒等他感慨更多,一個人影從前麵走廊的拐角處忽然出現了。
不少媒體記者喊,阿貞,阿貞。還有企業家,老板們,帶著秘書,把湯貞包圍著。
他們在說,湯貞老師,你這就要走了,不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嗎。
湯貞說自己半小時後還有工作,實在很遺憾。
一個年輕人,從他們這一大群人身邊走過去。
起初湯貞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他視線越過了身邊的人等,望住了那個一身黑西裝的男孩子。他的側臉,他挺拔的背影。這麼走過去了,他沒看見湯貞。
企業老板也注意到了身後那個人物。他們告訴其他朋友,誒,那就是嘉蘭的少東家。這話被湯貞聽到了。
周子軻沒怎麼在意身邊長輩們說什麼。爺爺去世以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這些人了。他們問他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在開幕式上『露』麵。周子軻也不回答。
朱塞倒是沒有半句責怪,隻說:“子軻,餓了吧,進去吃點東西。”
周子軻一回頭,看見了走廊盡頭,那個披著鬥篷的人被一大群笑臉簇擁著,已經走進了劇院外的雨裏。
一柄柄傘爭相撐起來了,老板們接過自己秘書手中的傘柄,親自為湯貞遮雨,毫不掩飾這其中『露』骨的殷勤。他們邀請大明星有時間一起吃飯,交流藝術。外麵車道上的車開過來了。湯貞一隻手伸在鬥篷外麵,和所有人道謝,握手寒暄。
周子軻站在劇院門口看著。印象裏這隻手又涼又軟。
湯貞的視線時不時晃動,偶爾朝周子軻的方向晃過來一瞥。嘉蘭劇院的幾位領導站在周子軻身邊,朱經理親自給周子軻舉著傘,問周子軻打算去哪裏。
助理們艱難地把車門打開,湯貞要上車了。閃光燈中,他再次與所有人道別。雨聲淅瀝,映得這座城市也像水畫似的,布滿了如真如幻的倒影。湯貞在那些傘下回頭望了周子軻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視線。他被眾人送進了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