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姑娘沒來,尾生為了不失約,一直在橋下枯等。直到下雨了,水淹過了橋麵,這個尾生還是不走,他抱著橋底下的柱子,就這麼淹死了。”
餐廳裏格外的靜,很長時間裏,他們兩人都沒說話。幾個服務生在前台湊在一起看一台電視,電視上說,亞洲首富周世友之子在法國戛納遊艇展覽會豪擲三千五百萬英鎊,買了一艘豪華遊艇,引得全法的華人圈一片——
“不值得。”傅春生冷不丁說。
『毛』成瑞雖年邁,今天也是很莊重地穿著一身西裝來的。聽著傅春生這話,不知怎麼,『毛』成瑞似乎聽出一種方曦和的腔調來。
傅春生從錢夾裏拿了小費,放在盤子裏。他對『毛』成瑞輕吐四個字:“斷臂求生。”
郭小莉從公司大樓外飛快跑進來。她乘上電梯,踉踉蹌蹌穿過走廊,推門進了會議室。
公司高層全都坐在裏麵,李經理抬頭看見郭小莉,對她說:“小莉,我們剛剛已經一致通過了你這份提案——”
他從桌子上拿起一份企劃案,舉到手裏。郭小莉僵立在門口,看到企劃案封麵上寫著“kaiser”這個名詞。
“我……”郭小莉不解道,“這明明是我上個月開會的時候……”
李經理徑自翻開第一頁,邊翻邊說:“我以前還真沒仔細看——”
伴隨著亞星娛樂最大標誌『性』人物湯貞的落幕,梁丘雲,這個在圈內浮浮沉沉五年之久的老新人,如同腳踩了火箭,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給烘托著,就這麼青雲直上了。
他的崛起是許多人都沒想到的,沒想到紅得這麼快,紅得這麼徹底,紅得這麼“國民”。
男觀眾們喜歡看他的電影,看他在電視節目上分享健身心得,分享落魄低穀時的人生體會,分享在片場如何臨時對付一輛即將報廢的二手車。女『性』觀眾更喜歡看他的電影,看梁丘雲參加各種鶯鶯燕燕主持的節目,看“秦湛”如何被她們戲弄,流『露』出硬漢外表下或溫柔或害羞或局促的另一麵。
八月的北京,最高氣溫已『逼』近三十六度。
梁丘雲半坐半躺的,靠在床頭,嘴裏叼一隻煙,用打火機點煙。
柯薇嘴裏也叼了支煙,她抬起頭,用自己的煙去對準了梁丘雲的煙。
這麼對了好半天,火才著了。柯薇湊到梁丘雲身邊,她覺得梁丘雲就像一頭饑餓的公牛,永遠不能滿足似的,吞吃著她們的愛,吞吃她們鮮甜的生命。
“你就不能買件好看點的襯衫……”柯薇輕聲抱怨,她回頭和那個被她帶來的小明星說,“像你們小雲哥這樣的,這種鋼鐵直男,就這種審美水平,一輩子就基本告別同誌了——”
傍晚時分,梁丘雲洗完了澡,換了衣服,往樓下健身房走。柯薇跟在他身邊,還在不停絮叨他的衣品。
酒店健身房裏不少熟人麵孔。梁丘雲一進去,就有好幾位老板把他認出來了。近來《狼煙》大熱,梁丘雲去哪兒都受歡迎。柯薇過去跟著《大都會》柏主編采訪過不少商界名流,在這個圈子裏,她一樣混得如魚得水。
有老板叫柯薇少說幾句:“我告訴你,成功,才是一個男人最好的衣裝!”
“他才成功多久啊,”柯薇笑著說,“您不讓他穿好看點,我看他成功不了幾天了!”
梁丘雲和幾位經理聚在一塊兒聊天,聊他們腳下的健身器材。“健身我是真的不行,堅持不了,太痛苦了,”一位經理麵『露』苦『色』,連連擺手,又佩服道,“就雲老弟你這個身材管理,我看你以後沒什麼事不能成的!”
過去,北京不少“文人墨客”都在望仙樓附近活動。如今望仙樓倒掉了,這些人隻好出來混各『色』的飯局,自謀生路。梁丘雲在當晚的飯桌上意外收到了一幅字。
“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
梁丘雲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收下了。他端起酒杯,站起來給那位老師敬酒。
他這一站不要緊,一桌子的人全站起來了。
梁丘雲現在是中國電影票房冠軍,《狼煙》還在上映,續作有萬邦影業的大手筆投資,星途可期。
人人想沾他的光,人人都想借他的風。
偏偏梁丘雲自己還格外謙虛,仿佛在他看來自己這一切純屬運氣,而這運氣來來去去,是說不定的。
“雲老弟,我真的看好你,”給他敬酒的人卻說,“全國人民聽了五年的紅牙板了,也該聽聽鐵琵琶了!”
駱天天辦理出院手續那天,梁丘雲沒有來。
魏萍讓他抓緊時間辦完手續走人,公司現在積壓了巨量的工作:“人家都不要湯貞了,就等著有個人補個缺,你倒好,再不出院,工作都讓別人搶去了!”
駱天天坐在車裏,看車窗外的風景不住後退。真奇怪。駱天天想。北京看起來並沒怎麼改變。
整個世界的麵目卻變了。
他們說,湯貞失蹤了。湯貞怎麼會失蹤呢。他不是永遠站在光下,站在最高的地方,永遠迎著風口,讓駱天天走去哪裏都避不開他嗎。
他們還說,湯貞現在是人人喊打,過街老鼠。
車到了公司樓下,駱天天下車,跟隨魏萍進了公司。魏萍告訴他,公司現在『亂』得很,如果有記者追問,暫時什麼都不要說。
“人呢?”駱天天問。
魏萍順著駱天天的目光,轉頭望過去,發現那是地下練習室的入口樓梯。
“練習生都回家了,”魏萍說,“宿舍搬空了,前段時間太『亂』,”又說,“應該下個月開學就都會回來。”
公司裏的人見了天天都很親切。連『毛』成瑞也是。過去半年,駱天天沒少和這位老大爺翻臉,沒少頂嘴吵架,駱天天就是不肯聽他的話。
如今半年過去,甘清死了,不夜天徹底關門歇業。駱天天就算還想不聽話,也找不到個由頭了。
『毛』總辦公室裏電話一直響,駱天天聽著,對方似乎是萬邦那邊的人。
魏萍告訴他,公司快有一半業務都到他“小雲哥”身上去了。
“都沒人了,你上宿舍樓幹什麼?”魏萍問保安要了一串鑰匙,從上麵取下其中兩把,給駱天天,囑咐他,“最近和你小雲哥,把關係搞好一點。他既然好心好意去醫院看你,別總對人家愛答不理。”
練習生們都搬走了。現在讓駱天天站在大院門口看這棟小宿舍樓,別說和不夜天比,就和旁邊那些新開的酒店新蓋的小區比,也顯得這裏破破爛爛,一股寒酸氣。
從他十一歲那年,被大姨牽著手,領到亞星娛樂來,駱天天最快樂的回憶居然都在這裏了。門外是北京的八月,連地麵都被陽光灼燒得滾燙。駱天天打開了那把沉重的鎖,走進大門去,周遭的溫度一下子冷了下來。
祁祿就住一樓,就是傳達室旁邊那間。過去駱天天總是一進門就來找他,駱天天有什麼高興的不高興的全和祁祿講,他們倆跑上三樓,去梁丘雲的宿舍搶著用他的冰箱,從裏麵拿冰好的果味汽水來喝,還要梁丘雲騎著摩托,前麵坐一個,後麵坐一個,載他們去遊樂場。
駱天天踮起腳,透過宿舍門上那方窗格,往裏麵望去。
是完全陌生的房間。祁祿早搬走了。
駱天天轉身沿樓梯上樓,台階下麵地板上有塊血跡,時間長了,早已發黑。
梁丘雲住在三樓。以前駱天天總覺得“316”,這三個數字組合起來也像梁丘雲這個人似的,硬邦邦的,冷冰冰。很多年裏,駱天天滿懷欣喜,興高采烈跑進這宿舍。多少次,他又被梁丘雲蠻橫地趕出來,那扇門會緊緊關閉。
梁丘雲在醫院抱著駱天天對他說:“天天,哥錯了。”
梁丘雲還說,以後哥會照顧你。
316宿舍門口那台公用電話的線不知為什麼斷了,垂下去。駱天天看了它幾眼。
駱天天從兜裏『摸』出一張醫院的患者登記卡來。
卡『插』進門縫,上下撬了撬便把門鎖撬開了。
映入駱天天眼裏的一切,居然還和記憶裏那麼相似。
隻除了,一張黑『色』遮光布被釘在對麵窗戶四圍,好像一堵巨大的黑牆,矗立在駱天天麵前。
臥室那扇小門上了鎖。駱天天伸手推了推,沒推開。這宿舍難道還有人住?梁丘雲不是搬去那個舊小區了嗎。駱天天看到了那台他總是坐在扶手上看電視的舊皮沙發,又看到了那間衣櫃——小時候,他總喜歡坐在裏麵,安安靜靜,就不會被爸爸的打砸波及到了。
門外有人開門鎖的時候,駱天天還靠在衣櫃的一角睡著午覺。
梁丘雲走進來,他身上有股極濃鬱的香水味,混著酒味。駱天天聽到皮鞋踏出的腳步聲,他睜了睜眼,抬起眼睛,透過衣櫃的門縫朝外看。
他一眼見到梁丘雲的背影。
梁丘雲在那台舊皮沙發邊脫掉了西服外套,解開領帶。幾個朱紅的口紅印就沾在梁丘雲襯衫的後背上,駱天天看得清清楚楚,梁丘雲也許並不知情。
他摘掉了袖扣,翻起袖口。梁丘雲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著,他從口袋裏『摸』了把鑰匙,走向臥室那扇鎖著的小門。
梁丘雲像一個沒有太多耐心的主人,他養了隻貓兒,又怕那貓會打翻家具,於是便把一隻小生靈鎖進一個房間裏。
駱天天的眼睛貼近了眼前的縫隙。
臥室門打開,床上有人。
“阿貞。”是梁丘雲的聲音。
如今的梁丘雲看上去已經與駱天天記憶裏很不一樣了。他穿的襯衫相當貼身,西褲應該也是定做的,頗顯身量,頭發也打理過,大概一早就有工作,要參加什麼見麵會。梁丘雲在床邊彎下了腰去,低頭親昵了一會兒。
鐵鏈甩在地麵上,發出一連串的鈍響,駱天天才意識到那個人是被捆在裏麵的。
一陣『騷』動,有人在掙紮,牽動著臥室裏一架床都被鐵鏈拽得吱吱呀呀的。
駱天天聽見“啪”得一聲,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貓兒”安靜了。
梁丘雲的手打完了這一掌,又在“貓兒”的臉頰上不舍地摩挲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是鐵鏈碰在地麵的聲音,可能“貓兒”又開始試圖掙脫。它果然是貓,聽不懂人話,感覺不到“主人”的失落和不快。駱天天隻聽著臥室裏一陣推攘聲,“貓兒”的頭重重磕到了床板上,又被狠狠甩了一掌。
皮帶扣開始解開了。
駱天天坐在漆黑一片的衣櫃裏,他聽見梁丘雲壓抑的喘息聲,一不做二不休的,梁丘雲騎到了床上。駱天天強忍著胃中的絞痛,他捂住嘴,他看到梁丘雲壓著那個“貓兒”往床頭的方向撞,“貓兒”像具屍體,一動不動的,根本沒有生命跡象。
駱天天在衣櫃裏『摸』出手機,他手抖抖索索地把聲音關掉,然後撥出一個號碼。
舊皮沙發上,梁丘雲的手機響了。
駱天天發短信說,他有急事,要約梁丘雲在萬壽百貨大樓見麵。
梁丘雲從臥室裏忍著火氣出來,他翻開手機,駱天天以為梁丘雲會看到他的短信,沒想到梁丘雲隨手接起一通打進來的電話:“喂?”
駱天天聽著梁丘雲在電話裏和對方應酬,梁丘雲走回了臥室門邊,即便講著電話,梁丘雲眼睛也盯著那隻“貓兒”,哪怕後者死氣沉沉的,根本沒有出口可以離開。
駱天天不確定梁丘雲有沒有注意到他的短信,也許現在梁丘雲太忙了。梁丘雲接完電話就把手機放進了褲袋,他在臥室門外又站了一會兒,才走回了床邊。
梁丘雲從地上拾回那條鐵鏈子,再度把他養的那隻“貓兒”捆起來,雙手,雙腳,捆在那張床上,捆紮得結結實實。梁丘雲低頭又在“貓兒”臉上流連了一陣,“我走了。”他低聲說。他帶上臥室的門,駱天天留意到他沒有上鎖。梁丘雲穿回了外套,陰著一張臉,快步離開了這間宿舍。
駱天天站在那張床前。當看清了湯貞昏『迷』不醒的臉,眼淚瘋一樣沿著駱天天的麵頰往下淌。
梁丘雲坐在嘉蘭劇院貴賓包廂裏,陪丁望中和幾位香港客商欣賞歌劇《奧賽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