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照從“千草哭”回到了“淺草窟”,安安心心地留了下來。他經常像姑姑一樣躺在長著“淺嚐輒止”的雪地上,然後睜著眼睛凝望仿佛從天而降的寂寥的天光。雪花飛舞著堆積在他蒼白的眉毛上,蹁躚著融化在他火焰般的瞳仁裏。
古穀總是沉浸在睡夢中,沒有再醒來。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斷地飄落到古穀的身上,隔一段時間就會把她淹沒。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澤照就得為她掃除身上的蒼雪。古穀陷入沉睡中第三十天的時候,澤照像往常一樣在幫古穀清除臉上的積雪時,驚奇地從她略顯憂鬱的眼角,發現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濕漉漉的,閃著清亮的光芒。
閃著亮光的液體很奇怪,每當澤照用手去觸碰它的時候,它就會迅速消失在澤照透明的雙手裏,了無痕跡。
陷入沉睡中的姑姑總是會悄無聲息地流眼淚,這讓澤照困惑了很久。澤照長時間地站立在冰雪裏,一臉無辜地凝視著年輕而安靜的姑姑。她吹彈可破的皮膚,她不斷被冰雪淹沒的身體,以及她那從眼角無聲滑落的晶瑩液體,美好而與世無爭。
就這麼長時間地觀望著,就像觀望一場幻覺,眼睛都發痛了。一陣神秘的風適時地卷裹起大團的雪花,徒勞地葬送在澤照滾燙的眼睛裏,帶著一種無可挽救的悲涼。一些清涼的液體從小男孩的眼睛裏流出來,順著他稚嫩的臉頰滾落。
澤照有些驚慌地伸出手來接住它,液體在他微微顫抖的如寒冰般的雙手裏,竟蜿蜒著流淌出一條清澈的小溪來。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水麵上,明晃晃的水麵泛起漣漪,漣漪裏倒影出一張恍惚的臉。
從最開始的模糊不清到後來的清晰可辨,那些躲藏在眼淚裏的記憶等待著被發現。
澤照認出了水麵裏的女孩――古穀。“你是不是應該適可而止了?”古穀平靜的語氣透著堅冰般的寒冷。“才不呢,遊戲才剛剛開始。”一個嬌縱的女聲從古穀的身後響起,很快消失在肅殺的冷空氣裏。那一刻,古穀碧綠色的雙眼有團火一閃而過。
短暫的沉默過後,古穀轉過身來麵對身後的那個人,一個不可一世的少年出現在畫麵裏麵。他身體筆直地站立著,綠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挑釁的光芒。古穀麵無表情地和少年對視著,“血淩空,玲瓏是你唯一的妹妹……也是你唯一的親人,你怎麼能?”古穀的聲音有些嘶啞,落在冷漠的冰雪裏,悄然無息。“難道你不明白嗎?她是多餘的,像你一樣多餘。”少年對古穀的話無動於衷。時間在錚錚作響的沉默裏無限拉長。
肯定還有第三個人或者第四個人在場,那個叫做血淩空的少年背後站著的少女是誰呢?
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澤照手心裏的小溪突然開始搖晃,一時間小溪裏的倒影破碎不堪。畫麵裏古穀和血淩空的臉破碎著重疊在一起,難以分辨。
澤照有些憤怒的瞪視著雙手,他身邊的冰雪從四麵八方聚攏來,已經在醞釀著一個風雪漩渦。澤照是個易怒的小孩,憤怒的時候能夠引來風雪,引發災害。
顫抖著搖晃著,逐漸恢複平靜的水麵出現了另一個畫麵。畫麵裏一個蓬頭垢麵的少女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在刺骨的冰雪裏小心翼翼地爬行。她堅持不懈地努力著往前爬的樣子,讓人心疼。少女身後碎裂的積雪被她凝固下來的血液染成血紅色,彎彎曲曲像一條醜陋的毒蛇。噴射著毒液,指向遙遠迂回的來處。
及時出現的古穀蹲下身來,憐憫地看著她,大雪在身上彌漫。受傷的少女抬起臉來虛弱的張了張口,但是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
該怎麼說出口呢?作為整個血族唯一的啞巴,作為整個古穀鎮唯一的啞巴,作為十幾年來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啞女,作為血族裏唯一一個多餘的……該怎麼說出口呢?即便是個正常的女子,被自己唯一的哥哥傷害了,這要怎麼說出口呢?
看到古穀的血玲瓏立刻開心地笑了,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發亮,凍得蒼白的嘴唇發抖著張出一個口型,她發不出的聲音好像是在說“沒關係”。古穀表情複雜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想配合血玲瓏笑一下,卻怎麼都笑不出來。她隻好扭過臉去不看她。
已經忘記該怎麼去笑好久了,落日惶惶然地墜落在心裏的地平線上。
無論是盲目地為古蓮挺身而出的血淩空,還是殘酷地欲置血玲瓏於死地的古蓮,亦或者是遍體鱗傷卻從不求饒的血玲瓏。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想要在記憶的長河裏遺忘了。
想把那些往事中殘酷的、邪惡的、美好的,統統都遺忘。所以應該是懷著這樣秘密的目的,才日複一日地沉溺在睡夢裏,不願醒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