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郡私立中學教書的那一年,老楊校長已經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子了。老漢是個好老漢,當年當過兵,每天堅持早上跟操。上操前是十分鍾的自由朗讀,所謂自由,指的是內容自選。而形式卻是有所規定,上操前迅速站到指定位置,立正姿勢,雙手高舉所讀材料,大聲朗讀。老漢也讀,讀的是英語,據聽說讀了十多年了。英語不知道學會沒學會,專職英語老師每年換一個。每年都是剛畢業的,年輕的女大學生。楊校長尊師重教,給他教過的英語老師,他都很感恩,都想辦法給找一個正式的工作。
我有一個學生,叫馬雲,人小鬼大。有一次,我跟他說,你們很年輕,學什麼都能學得動。你看楊校長,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堅持學習。馬雲說:李老師,你讓我向他學什麼?楊校長學英語是引誘,幹其他事才緊就。我問幹什麼?李老師,你是不是裝著了?楊校長的專職英語老師,實際上是他的女秘書。女秘書怎麼了?有事秘書幹,沒事幹秘書。他的老婆張老師盯得緊,也不能二四小時跟著,秘書卻可以隨腳隨到。張老師幹吃醋,沒辦法。小鬼子,他ma的pi,小小年紀,消息靈通,比老子都懂得都多。
所以,後來在我工作繁忙,特別需要幫助的時候,一般找男的。找了幾個,總是不滿意。後來發現,有些工作,確實女的比較勝任。為了免除誤會,我特意給崗位命名為“助手”,意為隻助我的手,不助其餘。女助手遲藝雪,我感覺她最近心事忡忡。我反複強調,助手就是助手,不必擔心。她說,擔心的就是這個,如果真是那樣,她覺得沒什麼,稀鬆平常。像我這樣,反而讓她壓力很大。什麼邏輯!她那可憐的樣子,我確實有點動心。我的身體不能動,平靜地問,有什麼困難?她說,姐姐的口,確實把得太緊。我說,這很正常:小時候,不成熟,夾不住屎尿,夾不住話語;長大成熟啦,下夾屎尿,上夾舌頭;人老啦,屎尿有時候夾不住啦,嘴卻夾得很牢。
李老師你真是的,粗人!小遲說,前幾天還跟我說個水井,這兩天卻隻跟我說風景。
我說,沒事的,有話說就行。水井也行,風景也好,說什麼就記什麼。不要著急,慢慢來,幹任何事,急是沒有用的。
有什麼風景,說來說去,還不是一片黃土。但人老了,普普通通的風景,從她的口出來,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二維世界才是永恒。老家的動態圖景,被姐姐折疊成完美的二次元,姐姐要把這生活中的背景畫麵,帶到永遠。想到姐姐老了,聽她的錄音,我的眼角總是濕潤。助手小遲在做記錄時,也總是眼圈泛紅。
李家村、赫家村,我腦子一亂,它們就疊在一起。恍恍惚惚,好像還有學校那條小溝的影子,白天黑夜,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裏。黑夜做夢,縈繞心頭;白天半醒,又是聲聲歎息。我這輩子,不在炕上,就在路上,要麼就在莊稼地上。
老家是山連著山,站在一個山頂頂上,把手往額頭前一搭,往遠處看,山的四邊都是山,朝哪一麵都望不到邊。山下去是溝,溝上去是梁,梁過去是峁,峁過去是塬;山連著峁,峁連著溝,溝連著塬;溝溝峁峁,梁梁塬塬,連城了一圈又一圈。
姐姐的述說,讓我想到了民間故事裏的盤龍,想到了大海上的波浪湧起,那是長江,那時黃河,地圖的北方,才有黃土高原。錄音最終把我帶回了老家,我肯定是站在了腦畔梁上,望著遠方。
山梁溝峁那是數不清的,好像一直連到天邊。站在山頂上,是看不見水的,誰在溝底。山坡上、樹林裏、草叢中,那是動物世界:山兔鬆鼠、喜鵲鴿子、烏鴉野雞、麻雀山雞,山上一定還有蚊蟲蝴蝶,溝裏呢或許是青蛙蝌蚪。天氣晴朗時,青的白的炊煙,嫋嫋四起,如王維之大漠帶點清風。殘破的梯田、崎嶇的小路,到處都是。
老家的山,四季顏色不同。老家的人,四季少歇,一樣要動。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秋較忙夏勤鋤,冬天日短,翻田砍杆送糞土。
東風吹來,萬物複蘇,嫩黃的芽,漸漸地漏出了頭。用不了幾天,春意滿山,嫩綠的是草、翠黃的是樹,山坡上點綴著層層的綠。當小燕子從南方飛回來,桃樹、杏樹、梨樹、蘋果樹,把自己用來生殖的器官——花,充分地徹底地在陽光下暴露,真是自由,讓人好生羨慕。山被打敗了,被這些生殖的器官,完全侵占。詩人們卻說,花的海洋裝扮了滿山。桃花、杏花、梨花、蘋果花,真好看!年輕的小夥子,采下來一束束,送給姑娘們看。其實他是想看姑娘們看花的樣子,更想看姑娘們的花。結婚成家,生子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