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們礙著我了。”阿塞夫說。看到他從褲兜裏掏出那個東西,我的心開始下沉。當然,他掏出來的是那黃銅色的不鏽鋼拳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你們嚴重地礙著我。實際上,你比這個哈紮拉小子更加礙著我。你怎麼可以跟他說話,跟他玩耍,讓他碰你?”他的聲音充滿了嫌惡。瓦裏和卡莫點頭以示同意,隨聲附和。阿塞夫雙眉一皺,搖搖頭。他再次說話的時候,聲音顯得跟他的表情一樣困惑。“你怎麼可以當他是‘朋友’?”

可是他並非我的朋友!我幾乎衝口說出。我真的想過這個問題嗎?當然沒有,我沒有想過。我對哈桑很好,就像對待朋友,甚至還要更好,像是兄弟。但如果這樣的話,那麼何以每逢爸爸的朋友帶著他們的孩子來拜訪,我玩遊戲的時候從來沒喊上哈桑?為什麼我隻有在身邊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才和哈桑玩耍?

阿塞夫戴上他的不鏽鋼拳套,冷冷瞟了我一眼。“你也是個問題,阿米爾。如果沒有你和你父親這樣的白癡,收容這些哈紮拉人,我們早就可以清除他們了。他們全都應該去哈紮拉賈特【Hazarajat,阿富汗中部山區,為哈紮拉人聚居地】,在那個屬於他們的地方爛掉。你是個阿富汗敗類。”

我看著他那狂妄的眼睛,看懂了他的眼色,他是真的要傷害我。阿塞夫舉起拳頭,向我走來。

我背後傳來一陣急遽的活動聲音。我眼角一瞄,看見哈桑彎下腰,迅速地站起來。阿塞夫朝我身後望去,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看見瓦裏和卡莫也看著我身後,眼裏同樣帶著震驚的神色。

我轉過身,正好看到哈桑的彈弓。哈桑把那根橡皮帶滿滿拉開,弓上是一塊核桃大小的石頭。哈桑用彈弓對著阿塞夫的臉,他用盡力氣拉著彈弓,雙手顫抖,汗珠在額頭上滲出來。

“請讓我們走,少爺。”哈桑語氣平靜地說。他稱呼阿塞夫為少爺,有個念頭在我腦裏一閃而過:帶著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生活在一個等級分明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滋味?

阿塞夫咬牙切齒:“放下來,你這個沒有老娘的哈紮拉小子。”

“請放過我們,少爺。”哈桑說。

阿塞夫笑起來:“難道你沒有看到嗎?我們有三個人,你們隻有兩個。”

哈桑聳聳肩。在外人看來,他鎮定自若,但哈桑的臉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我清楚它所有細微的變化,他臉上任何一絲顫動都躲不過我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很害怕,非常害怕。

“是的,少爺。但也許你沒有看到,拉著彈弓的人是我。如果你敢動一動,他們會改掉你的花名,不再叫你‘吃耳朵的阿塞夫’,而是叫你‘獨眼龍阿塞夫’。因為我這塊石頭對準你的左眼。”他泰然自若地說著,就算是我,也要費盡力氣才能聽得出他平靜的聲音下麵的恐懼。

阿塞夫的嘴巴抽搐了一下。瓦裏和卡莫看到強弱易勢,簡直無法置信,有人在挑戰他們的神,羞辱他。更糟糕的是,這個家夥居然是個瘦小的哈紮拉人。阿塞夫看看那塊石頭,又看看哈桑。他仔細看著哈桑的臉,他所看到的,一定讓他相信哈桑並非妄言恫嚇,因為他放下了拳頭。

“你應該對我有所了解,哈紮拉人。”阿塞夫陰沉著臉說,“我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今天這事可沒完,相信我。”他轉向我,“我跟你也沒完,阿米爾。總有一天,我會親自讓你嚐嚐我的厲害。”阿塞夫退了一步,他的跟班也是。

“你的哈紮拉人今天犯了大錯,阿米爾。”他說,然後轉身離開。我看著他們走下山,消失在一堵牆壁之後。

哈桑雙手顫抖,努力把彈弓插回腰間。他的雙唇彎起,或是想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吧。他試了五次,才把彈弓係在褲子上。我們腳步沉重地走回家,深知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很可能在某個拐角處等著收拾我們,沒有人開口說話。他們沒有,那應該讓我們鬆一口氣。但是我們沒有,根本就沒有。

在隨後幾年,喀布爾的人們不時將“經濟發展”、“改革”之類的詞掛在嘴邊。君主立憲製被廢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國總統領導下的共和製。有那麼一陣,這個國家煥發出勃勃生機,也有各種遠大目標,人們談論著婦女權利和現代科技。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盡管喀布爾的皇宮換了新主人,生活仍和過去並無二致。人們依舊從周六到周四上班,依舊每逢周五聚集在公園、喀爾卡湖邊或者帕格曼公園野餐。五顏六色的公共汽車和貨車載滿乘客,在喀布爾狹窄的街道上川流不息,司機的助手跨坐在後麵的保險杠上,用口音濃重的喀布爾方言大聲叫嚷,替司機指引方向。到了為期三天的開齋節,齋戒月【回曆的第九個月為齋戒月】之後的節日,喀布爾人穿上他們最新、最好的衣服,相互拜訪。人們擁抱,親吻,互祝“開齋節快樂”。兒童拆開禮物,玩著染色的水煮蛋。

1974年初冬,有一天哈桑和我在院子裏嬉鬧,用雪堆一座城堡。這時阿裏喚他進屋:“哈桑,老爺想跟你說話!”他身穿白色衣服,站在門口,雙手縮在腋下,嘴裏呼出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