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起他的手,緊緊握住。淚水從我眼裏湧出來,我慶幸陰影籠罩了我們的麵龐。“謝謝你,爸爸。”
我們下車,坐進福特車。那是一輛“大都靈”。“海軍藍。”爸爸說。我繞著街區開,試試刹車、收音機、轉向燈。我把它停在我們那棟樓的停車場,熄了引擎。“謝謝你,親愛的爸爸。”我說。我意猶未盡,想告訴他,他慈祥的行為讓我多麼感動,我多麼感激他過去和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那會讓他不好意思,“謝謝。”我隻是重複了一次。
他微微一笑,靠在頭枕上,他的前額幾乎碰到頂篷。我們什麼也沒說,靜靜坐在黑暗中,聽著引擎冷卻的“嘀嘀”聲,遠處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然後爸爸將頭轉向我,“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聽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對鐵手掐住了。我把車窗搖下,等待那雙鐵手鬆開。畢業典禮隔日,我告訴爸爸,秋天我就要去專科學校注冊了。他正在喝冷卻的紅茶,嚼著豆蔻子,他自己用來治頭痛的偏方。
“我想我會主修英文。”我說,內心忐忑,等著他的回答。
“英文?”
“創作。”
他想了想,啜他的紅茶,“故事,你是說,你要寫故事?”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
“寫故事能賺錢嗎?”
“如果你寫得好,”我說,“而且又被人發掘的話。”
“被人發掘?機會有多大?”
“有機會的。”我說。
他點點頭。“那你在寫得好和被人發掘之前準備幹什麼呢?你怎麼賺錢?要是結婚了,你怎麼撐起自己的家庭?”
我不敢看著他的眼睛,“我會……找份工作。”
“哦!”他說,“哇!哇!這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你將會花好幾年,拿個學位,然後你會找一份像我這樣卑微的工作,一份你今天可以輕易找到的工作,就為渺茫的機會,等待你拿的學位也許某天會幫助你……被人發掘。”他深深呼吸,啜他的紅茶,咕噥地說著什麼醫學院、法學院,還有“真正的工作”。
我臉上發燒,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我很負疚,我的放縱是他的潰瘍、黑指甲和酸痛的手腕換來的。但我會堅持自己的立場,我決定了。我不想再為爸爸犧牲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咒罵自己。
爸爸歎氣,這一次,扔了一大把豆蔻子到嘴裏。
有時,我會開著我的福特,搖下車窗,一連開幾個鍾頭,從東灣到南灣,前往半島區【東灣(East Bay)、南灣(South Bay)和半島區(Penisula)均為舊金山城區】,然後開回來。我會駛過弗裏蒙特附近那些縱橫交錯、棋盤似的街道,這裏的人們沒有和國王握過手,住在破舊的平房裏麵,窗戶破損;這裏的舊車跟我的一樣,滴著油,停在柏油路上。我們附近那些院子都被鉛灰色的鐵絲柵欄圍起來,亂糟糟的草坪上到處扔著玩具、汽車內胎、標簽剝落的啤酒瓶子。我駛過散發著樹皮味道的林陰公園,駛過巨大的購物廣場,它們大得足可以同時舉辦五場馬上比武競賽。我開著這輛都靈,越過羅斯·阿托斯的山丘,滑行過一片住宅區,那兒的房子有景觀窗,銀色的獅子守護在鍛鐵大門之外,塑有天使雕像的噴泉在修葺完善的人行道排開,停車道上沒有福特都靈。這裏的房子使我爸爸在喀布爾的房子看起來像仆人住的。
有時候,在星期六我會早起,朝南開上17號高速公路,沿著蜿蜒的山路前往聖克魯斯。我會在舊燈塔旁邊停車,等待太陽升起,坐在我的轎車裏麵,看著霧氣在海麵翻滾。在阿富汗,我隻在電影裏麵見過海洋。在黑暗中,挨哈桑坐著,我總是尋思,我在書上看到,說海水聞起來有鹽的味道,那是不是真的?我常常告訴哈桑,有朝一日,我們會沿著海藻叢生的海灘散步,讓我們的腳陷進沙裏,看著海水從我們的腳趾退去。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時,我差點哭起來。它那麼大,那麼藍,跟我孩提時在電影屏幕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有時候,夜幕初降,我會把車停好,爬上橫跨高速公路的天橋。我的臉壓著護欄,極目遠望,數著那緩緩移動的閃閃發亮的汽車尾燈,寶馬,紳寶,保時捷,那些我在喀布爾從來沒見過的汽車,在那兒,人們開著俄國產的伏爾加,破舊的歐寶,或者伊朗出產的培康。
我們來到美國幾乎快兩年了,我仍為這個國家遼闊的幅員驚歎不已。高速公路之外,還有高速公路,城市之外還有城市,山脈之外還有峰巒,峰巒之外還有山脈,而所有這些之外,還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人群。
早在俄國佬的軍隊入侵阿富汗之前,早在鄉村被燒焚、學校被毀壞之前,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種子那樣遍布、兒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對我來說,喀布爾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縈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