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請告訴我。”爸爸每次向我提起媽媽,總是很含混,比如“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我一直渴望知道細節,比如:她的秀發在陽光下是什麼樣子,她最喜愛的冰淇淋是什麼口味,她最喜歡哼唱的歌是哪一首,她也咬指甲嗎?爸爸關於媽媽的記憶,已經隨著他長埋地下。也許提起她的名字會喚起他心中的負疚,為她死後他犯下的事情。抑或是因為失去她的傷痛太深,他不忍再度提及。也許兩種原因都有。

“她說,‘我很害怕。’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快樂,拉索爾博士,快樂成這樣,真叫人害怕。’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他們隻有準備要剝奪你某種東西的時候,才會讓你這麼快樂。’我說,‘快別胡說。這種想法太蠢了。’”

法裏德拉我的手臂。“我們該走了,阿米爾老爺。”他輕聲說。我將手臂掙脫出來,“還有呢?她還說什麼了?”

老人露出柔和的神情。“我希望我能替你記起來。可是我不記得了。你媽媽走得太久了,我的記憶四散崩塌,像這些房子。對不起。”

“可是哪怕一件小事也好,任何事情都好。”

老人微笑,“我會想想看。這是承諾,記得回來找我。”

“謝謝你。”我說,“太謝謝你了。”我是說真的。現在我知道媽媽曾經喜歡塗了蜂蜜的杏仁蛋糕,還有熱紅茶,知道她用過“深深地”這個詞,知道她曾為快樂煩惱過。我對媽媽的了解,從這個街頭老人身上得到的,甚至比從爸爸身上知道的還要多。

露宿街頭的老乞丐恰好認識我媽媽,這在多數非阿富汗人眼裏,也許會是匪夷所思的巧合,但我們對此隻字不提,默默走回那輛汽車。因為我們知道,在阿富汗,特別是在喀布爾,這樣的荒唐事情司空見慣。爸爸過去說過:“把兩個素昧平生的阿富汗人關在同一間屋子裏,不消十分鍾,他們就能找出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

我們離開了坐在那座房子台階上的老人。我原想帶他到他的辦公室去,看看他能否想起更多關於我媽媽的事情。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們發現新恤孤院在卡德察區北邊,緊鄰幹涸的喀布爾河河堤。那是一座平房,軍營式建築,牆上有裂縫,窗戶用木板封上。前去的途中,法裏德告訴我說,在喀布爾各個城區中,卡德察區受戰爭破壞最嚴重,而當我們下車,證據太明顯了。立在滿是彈坑的街道兩旁的,隻有比廢墟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建築,以及久無人煙的房子。我們走過一具鏽蝕的轎車殘骸,看到一台半截埋在碎石堆裏麵、沒有熒屏的電視機,一堵塗著黑色“塔利班萬歲”標語的牆壁。

應門的是個禿頂男人,矮矮瘦瘦,留著蓬鬆的灰白胡子。他穿著舊斜紋呢夾克,戴著無邊便帽,眼鏡掛在鼻尖上,有塊鏡片已經碎裂。眼鏡後麵,黑豆似的眼珠在我和法裏德身上掃來掃去。“你好。”他說。

“你好,”我說,把寶麗萊照片給他看,“我們在找這個男孩。”

他匆匆瞥了一眼照片,“對不起,我從沒見過他。”

“你還沒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呢,老弟,”法裏德說,“為什麼不好好看看呢?”

“麻煩你。”我補上一句。

門後的男人接過相片,端詳著,把它還給我。“不,對不起。我隻認得這所機構裏麵的每一個孩子,但這個看起來很麵生。現在,如果你們沒別的事情,我得去工作了。”他關上門,上栓。

我用指節敲門:“老爺,老爺,麻煩你開門。我們對他沒有惡意。”

“我跟你說過,他不在這裏。”門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現在,請你們走開。”

法裏德上前幾步,把前額貼在門上。“老弟,我們沒帶塔利班的人來。”他小心翼翼,低聲說,“這個男人是想把那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我從白沙瓦來。”我說,“我有個好朋友認識一對美國夫婦,在那兒開設恤孤院。”我感到那人就在門後。知道他站在那兒,傾聽著,猶豫不決,在希望和懷疑之間來回掙紮。“你看,我認識索拉博的父親,”我說,“名字叫哈桑。他媽媽的名字叫法莎娜。他管他奶奶叫莎莎。他能讀書寫字,彈弓打得很好。那兒有孩子的希望,老爺,一條生路。麻煩你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