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看見他們推著他,穿過一些雙層門,我跟在後麵,衝進一扇又一扇的門,聞到碘酒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我所來得及看到的,是兩個戴著手術帽的男人和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圍在輪床之上。我看見白色床單從輪床側麵垂落,拂著汙穢的花格地磚。一雙鮮血淋漓的小腳從床單下麵伸出來,我看見左腳大腳趾的指甲被削掉了。接著有個穿藍色衣服的高壯漢子用手掌壓住我的胸口,將我從門口往後推,我的皮膚能感覺到他那冰涼的結婚戒指。我向前掙紮,咒罵他,但他用英語說你不能留在這兒,聲音禮貌而堅決。“你必須等。”他說,領著我回到等候區。現在雙層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透過門上狹窄的長方形窗口,我隻見到那個男人的手術帽。
他把我留在一條寬大的走廊上,沒有窗,牆邊的金屬折疊椅上坐滿了人,還有人坐在薄薄的破地毯上。我又想尖叫。我想起上次有這種感覺,是跟爸爸在油罐車的油罐裏麵,埋在黑暗和其他難民之間。我想把自己撕成碎片,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現實世界,像雲朵那樣升起,飄蕩而去,融進濕熱的夏夜,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在山丘上方飄散。但我就在這兒,雙腳沉重如水泥塊,肺裏空氣一瀉而空,喉嚨發熱。無法隨風而去。今晚沒有別的世界。我合上雙眼,鼻子裏塞滿走廊的種種味道:汗水和氨水的氣味、藥用酒精和咖喱的氣味。整條走廊的天花板上布滿昏暗的燈管,飛蛾圍繞,我聽見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我聽見談話聲、默默的啜泣聲、擤鼻聲;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哀歎,電梯門砰地一聲打開,操作員用烏爾都語呼喊某人。
我再次睜開眼,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我四周環顧,心髒怦怦地在胸口跳動,耳朵聽得見血液流動的聲音。我左邊有間又暗又小的儲藏室,我在裏麵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用它就好了。我從一堆折疊好的白色尼龍床單中抽出一條,帶回走廊。我看見護士在休息室附近和一名警察交談。我拉拉那名護士的手肘,問她哪個方位是西邊。她沒聽懂,眉頭一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我喉嚨發痛,汗水刺痛了雙眼,每次呼吸都像在噴火,我想我在哭泣。我又問一聲,苦苦哀求,警察把方向指給我。
我在地麵鋪開那張濫竽充數的禱告毯,雙膝跪倒,頭磕在地上,淚水濕透了床單。我朝西彎下腰,那時我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止十五年沒禱告過了,早已把禱詞忘得一幹二淨。但這沒有關係,我會說出依然記得的片言隻語:惟安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現在我明白爸爸錯了,真主真的存在,一直存在。我看到他在這裏,從這條絕望的走廊的人群眼裏見到。這裏才是真主真正的住所,正是在這裏,而非在那些發出鑽石般明亮光芒的尖塔聳立的清真寺,隻有那些失去真主的人們才能找到真主。真主真的存在,他必須存在,而如今我將禱告,我會祈禱他原諒我這些年來對他的漠然不覺,原諒我曾經背叛、說謊、作惡而未受懲罰,隻有在我的危難時刻才想起他。我祈禱他如經書記載的那樣慈悲、仁愛、寬宏。我朝西方磕頭,親吻地麵,承諾我將會施天課,將會每天禱告,承諾我在齋月期間將會素食,而當齋月結束,我會繼續素食,我將會熟背他的聖書中每個字,我將會到沙漠中那座濕熱難當的城市去朝聖,也會在天房之前磕頭。我將會踐行所有這些,從今日後,將會每天想起他,隻要他實現我的這個願望:我的手已經沾上哈桑的血,我祈求真主,別讓它們也沾上這個小男孩的血。
我聽到嗚咽聲,意識到正是自己發出來的,淚水從臉上汩汩而下,流過嘴唇,讓我嚐到鹹味。我感到走廊上每個人都在看著我,而我依然朝西方磕頭。我祈禱。我祈禱別以這種我向來害怕的方式懲罰我的罪行。
星光黯淡的黑夜降臨在伊斯蘭堡。過了數個鍾頭,我坐在走廊外麵一間通往急診室的小房間的地板上。在我身前是一張暗棕色的咖啡桌,上麵擺著報紙和卷邊的雜誌——有本1996年4月的《時代》,一份巴基斯坦報紙,上麵印著某個上星期被火車撞死的男孩的臉孔;一份娛樂雜誌,平滑的封麵印著微笑的羅麗塢男星。在我對麵,有位老太太身穿碧綠的棉袍,戴著針織頭巾,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每隔一會她就會驚醒,用阿拉伯語低聲禱告。我疲憊地想,不知道今晚真主會聽到誰的祈禱,她的還是我的?我想起索拉博的麵容,那肉乎乎的尖下巴,海貝似的小耳朵,像極了他父親的竹葉般眯斜的眼睛。一陣悲哀如同窗外的黑夜,漫過我全身,我覺得喉嚨被掐住。
我需要空氣。
我站起來,打開窗門。濕熱的風帶著發黴的味道從窗紗吹進來——聞起來像腐爛的椰棗和動物糞便。我大口將它吸進肺裏,可是它沒有消除胸口的窒悶。我頹然坐倒在地麵,撿起那本《時代》雜誌,隨手翻閱。可是我看不進去,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任何東西上。所以我把它扔回桌子,怔怔望著水泥地麵上彎彎曲曲的裂縫,還有窗台上散落的死蒼蠅。更多的時候,我盯著牆上的時鍾。剛過四點,我被關在雙層門之外已經超過五個小時,仍沒得到任何消息。
我開始覺得身下的地板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緩慢。我想睡覺,闔上雙眼,把頭放低在這滿是塵灰的冰冷地麵,昏然欲睡。也許當我醒來,會發現我在旅館浴室看到的一切無非是一場夢:水從水龍頭滴答落進血紅的洗澡水裏,他的左臂懸掛在浴缸外麵,沾滿鮮血的剃刀——就是那把我前一天用來刮胡子的剃刀——落在馬桶的衝水槽上,而他的眼雖仍睜開一半,但眼神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