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他開口,身子又是一縮,把手按在喉嚨上,似乎要清除掉哽住他嗓音的東西。我的眼光再次落在他手腕上緊緊綁著的醫用繃帶上。“我想要回原來的生活。”他喘息說。

“哦,索拉博。”

“我想要爸爸和親愛的媽媽,我想要莎莎,我想要跟拉辛汗老爺在花園玩,我想要回到我們的房子生活。”他用前臂蓋住雙眼,“我想要回原來的生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看哪裏,所以我望著自己雙手。你原來的生活,我想,也是我原來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玩耍。我住在同一座房子。可是那些草已經死了,我們家房子的車道上停著陌生人的吉普車,油汙滴滿柏油地麵。我們原來的生活不見了,索拉博,原來那些人要麼死了,要麼正在死去。現在隻剩下你和我了。隻剩下你和我。

“我沒辦法給你。”我說。

“我希望你沒有……”

“請別那麼說。”

“……希望你沒有……我希望你讓我留在水裏。”

“別再那麼說了,索拉博。”我說,身子前傾,“我無法忍受再聽見你那麼說。”我碰他的肩膀,他縮身抽開。我放下手,淒涼地想起我在對他食言之前的最後幾天,他終於能夠自在地接受我的觸碰。“索拉博,我沒辦法把你原來的生活給你,我希望真主給我這樣的力量。但我可以帶你走。當時我走向浴室,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你有前往美國跟我和我的妻子生活在一起的簽證了。真的。我保證。”

他從鼻子歎出氣,閉上眼睛。我要是沒有說出最後三個字就好了。“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做過很多後悔的事情,”我說,“也許最後悔的事情是對你出爾反爾。但那再也不會發生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對不起你。我乞求你的原諒。你能做到嗎?你能原諒我嗎?你能相信我嗎?”我降低聲音,“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等待他回答的時候,我腦裏一閃,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某個冬日,哈桑和我坐在一株酸櫻桃樹下的雪地上。那天我跟哈桑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取笑他,問他願不願意吃泥巴證明對我的忠誠。而如今,我是那個被考驗的人,那個需要證明自己值得尊重的人。我罪有應得。

索拉博翻過身,背朝我。很久很久,他一語不發。接著,就在我以為他也許昏昏睡去的時候,他嘶啞地說:“我很累很累。”

我坐在他床沿,直到他睡去。我和索拉博之間有些東西不見了。直到和奧馬爾·費薩爾律師碰麵之前,一道希望的光芒曾像怯生生的客人那樣走進索拉博的眼睛。現在那光芒不見了,客人逃跑了,而我懷疑他是否有膽量回來。我尋思要再過多久才能見到索拉博的微笑,再過多久才會信任我,倘若他會的話。

於是我離開病房,走出去尋找別的旅館,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再次聽到索拉博說話,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情。

結局,索拉博從來沒有接受我的邀請。他也沒有拒絕。當繃帶拆開,脫去病服,他隻是又一個無家可歸的哈紮拉孤兒。他能有什麼選擇呢?他能去哪兒呢?所以我當他同意了,可是實際上,那更像是無言的屈服;與其說是同意,毋寧說是由於他心灰意懶、懷疑一切而來的任人擺布。他渴望的是他原來的生活,而他得到的是我和美國。從方方麵麵看來,這並不能說是什麼淒慘的命運,可是我不能這麼告訴他。倘使惡魔仍在你腦中徘徊縈繞,前程又從何談起呢?

於是就這樣,一個星期之後,穿過一片溫暖的黑色停機坪,我把哈桑的兒子從阿富汗帶到美國,讓他飛離那業已過去的淒惻往事,降落在即將到來的未知生活之中。

某天,興許是1983年或1984年,我在弗裏蒙特一間賣錄像帶的商店。我站在西片區之前,身邊有個家夥拿著便利店的紙杯,邊喝可樂邊指著《七俠蕩寇誌》,問我有沒有看過。“看過,看了十三次。”我說,“查爾斯·勃朗森在裏麵死了,詹姆斯·科本和羅伯特·華恩也死了。”他狠狠盯了我一眼,好像我朝他的汽水吐口水一樣。“太謝謝你啦,老兄。”他說,搖頭咕噥著走開了。那時我才明白,在美國,你不能透露電影的結局,要不然你會被譴責,還得為糟蹋了結局的罪行致上萬分歉意。

在阿富汗,結局才是最重要的。每逢哈桑和我在索拉博電影院看完印度片回家,阿裏、拉辛汗、爸爸或者爸爸那些九流三教的朋友——各種遠房親戚在那座房子進進出出——想知道的隻有這些:電影裏麵那個姑娘找到幸福了嗎?電影裏麵那個家夥勝利地實現了他的夢想嗎?還是失敗了,鬱鬱而終?

他們想知道的是結局是不是幸福。

如果今天有人問起哈桑、索拉博和我的故事結局是否圓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有人能回答嗎?

畢竟,生活並非印度電影。阿富汗人總喜歡說:生活總會繼續。他們不關心開始或結束、成功或失敗、危在旦夕或柳暗花明,隻顧像遊牧部落那樣風塵仆仆地緩慢前進。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個問題。盡管上個星期天出現了小小的奇跡。7個月前,也就是2001年8月某個溫暖的日子,我們回到家裏。索拉雅到機場接我們。我從未離開這麼長時間,當她雙臂環住我脖子的時候,我聞到她頭發上的蘋果香味,意識到我有多麼想念她。“你仍是我的雅爾達的朝陽。”我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