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有些想動怒。鄭重身上,立馬出了一層冷汗。他怪自己說話快了,把領導的話一時理解歪了,領導便把整個晚上的怒氣,發到了他頭上。好在馬文彬有涵養,剛想動怒,又平靜了:
“這事跟你在鄰縣當副縣長不同,那是群眾圍攻縣政府,到了‘小白菜’這裏,人家可沒有圍攻你。什麼事情都不能照葫蘆畫瓢,明白了嗎?”
鄭重平日反應挺快,現在腦袋空了,不知接著該如何回答,是明白了,還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錯了,馬文彬再發火。這時市政府秘書長從車窗裏探出腦袋,趕緊打圓場:
“馬市長說得對,不同性質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決。”
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既然她沒有圍攻縣政府,我們隻好采取下策,讓人圍攻她了。”
鄭重終於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是讓縣上派人盯住李雪蓮,不讓她走出該縣,到北京告狀。但這種方式,既不是鄭重的發明,也不是什麼新方法;為了攔截上訪的群眾,各地政府經常這麼做。鄭重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發火的原因,並不是針對鄭重,而是針對他自己:對一個告狀的農村婦女,馬文彬折騰一番,也沒找到對付她的更好辦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說,又得采取下策,用堵的辦法。馬文彬喜歡創新,喜歡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到頭來別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惱怒惱怒在這個地方。為了替馬文彬解圍,鄭重忙說:
“問題出在我們縣,責任就在我們縣,請馬市長和秘書長放心,我們一定采取措施,勸解她留在家裏,不再去北京告狀,影響全國人代會的召開。”
六
從第二天起,李雪蓮家四周,站了四個警察,日夜盯著李雪蓮。警察都穿著便衣,吸著煙,不停地走動。被警察看著,對李雪蓮已不是頭一回。二十年間,一到全國開人代會,李雪蓮家四周,都會站這麼幾個人。有時是三個,有時是四個。有時趕上縣政府或市政府換屆,也會來上兩三個。由於年年如此,不管是警察,還是李雪蓮,都已經習以為常。大家見到,還相互打招呼。因李雪蓮不是犯人,大家平日無冤無仇,這些警察見到李雪蓮倒很客氣,都笑著叫“嬸子”。下一年來的幾個人中,往往會有一兩個上一年來過的。李雪蓮見到會問:
“又來了?”
那人便笑:
“嬸子,又來給你當保鏢了。”
李雪蓮在院子裏活動,他們不管;李雪蓮出門,他們便跟在身後。李雪蓮:
“我這是多少輩積的德呀,一下有了這麼多跟班的。”
身後的警察便說:
“可不,美國總統,也就這待遇了。”
李雪蓮在家時,警察渴了,也進來要水喝。李雪蓮也拿起暖水瓶,給他們倒水。
今年來的四個警察,倆老人,倆新人。其中一個新人,是過去在鎮上賣肉的老胡的兒子,在鎮上派出所當編外警察。二十年前,李雪蓮要殺秦玉河,先找弟弟幫忙,弟弟躲到了山東;李雪蓮又去鎮上找殺豬匠老胡。為了騙老胡,李雪蓮沒說殺人,隻說讓老胡幫著打人。為了一個打人,老胡提出“先辦事,後打人”;李雪蓮要“先打人,後辦事”。後來李雪蓮到當時的市政府門前靜坐,被警察關進了拘留所;從拘留所出來,李雪蓮又要殺人,又去找老胡,答應老胡“先辦事,後殺人”;老胡一聽是殺人,而且是殺好幾個人,一下子慫了。現在老胡癱瘓在家,也不去集上賣肉了。警察們來的第二天,李雪蓮才知他是老胡的兒子。老胡長得低矮,胖,一身黑膘肉;誰知老胡的兒子小胡,卻長得眉清目秀,細胳膊細腿。知他是老胡的兒子,李雪蓮便與他拉話。誰知幾句話拉過,李雪蓮便知這孩子不靠譜。李雪蓮說:
“原來你是老胡的兒子,老胡現在咋樣了?”
小胡:
“不咋樣,還在床上躺著呢,離見閻王也不遠了。”
李雪蓮:
“今年咋輪到你看我了?”
小胡:
“欺負我唄。上個月跟所長頂了嘴,他就把這糟改事,派到了我頭上。”
李雪蓮:
“看人不好嗎?不比抓人強?”
小胡:
“你說得輕巧,夜裏你焐著熱被窩在床上睡大覺了,我們還得在冷地裏站著。雖說立春了,夜裏也寒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