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頭走後,李雪蓮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覺得趙大頭的話,比死去的牛的話實在多了,也實用多了。牛不讓李雪蓮告狀就是一句空話,隻說不讓告狀,沒說不告狀之後怎麼辦;趙大頭不讓李雪蓮告狀,卻給李雪蓮指出了另一條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狀了。如要再嫁人,告狀也就不成立了。同時,潘金蓮另嫁他人,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但話是這麼說,一下嫁給趙大頭,對李雪蓮又有些突然。說突然,也不突然,趙大頭不是昨天才認識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中學同學。那時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思,常悄悄從課桌後給她遞“大白兔”奶糖。高中快畢業前的一天晚上,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摟住她就要親嘴;隻是李雪蓮假裝發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嚇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狀,李雪蓮住在趙大頭屋裏,半夜趙大頭進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蓮;李雪蓮突然說話,“大頭,該幹嗎幹嗎吧”,接著打開燈,把趙大頭又嚇回去了。趙大頭三十多年前窩囊,二十年前窩囊,事到如今,他卻不窩囊了,敢麵對麵跟她說嫁他的話。趙大頭不怕潘金蓮。趙大頭不是過去的趙大頭了。李雪蓮真動了心思。但從告狀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話能磨轉過來的。這彎拐得還是有些陡,李雪蓮得有一個適應過程。於是給市長馬文彬說自個兒不再告狀的原因時,隻說了前一半,沒說後一半;隻說了牛的事,沒說再嫁人的事;更沒說再嫁人不是空話,有一個現成的人在等著他,這人在縣城“鴻運樓”飯館當廚子,名字叫趙大頭。正因為隻說了牛的事,沒說趙大頭,就把市長馬文彬等人氣著了,以為是拿他們打鑔。馬文彬等人一生氣,也把李雪蓮氣著了。如果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今年不輪番找李雪蓮談話,李雪蓮先聽牛的話,再聽趙大頭的話,今年也就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級級逼她,不讓她告狀,李雪蓮也看出來了,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過去全國開人代會這一段時間,明顯不是替李雪蓮著想,而是替他們自己考慮,怕她去北京告狀,撤了他們的職;李雪蓮看穿這一點,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狀了。她和趙大頭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經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時間,也不會餿到哪裏去。就算要嫁趙大頭,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這口氣。哪怕再告最後一年,也把這口氣出來再說。這時的告狀,就成賭氣了。這時的告狀,已經脫離了本來的告狀,矛頭對準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長、縣長和市長了。
五
與李雪蓮在鎮上羊湯館談崩之後,市長馬文彬離開拐彎鎮,坐在車上,一言不發。他旁邊坐著縣長鄭重,前排副座上坐著市政府秘書長。馬文彬在車上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話。鄉村公路有些顛簸,有些拐彎,黑夜裏,隻看到前方的車燈高低起伏。一路顛簸到高速路口,車上鴉雀無聲。到了高速路口,馬文彬等人要回市裏,鄭重等人要回縣裏,鄭重從馬文彬車上下來;後邊跟上來的縣上的車,也忙停在路邊;鄭重跟縣上一幫人,站在路邊,目送馬文彬等人離去。馬文彬的車進了高速路收費口,突然停住,又倒了回來。鄭重趕忙跑了上去。馬文彬摁下車窗的玻璃,望著遠處的黑暗,仍不說話。鄭重隻好站在車旁幹等著。馬文彬又將目光轉向高速公路,看著一盞盞急速駛過的車燈。看了半天,終於說:
“我對這個農村婦女,已經徹底失望了。”
聽馬文彬說出這句話,鄭重渾身哆嗦一下。如是一個幹部,市長馬文彬說出對誰“徹底失望”的話,等於這個幹部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了。但李雪蓮不是幹部,就是一個告狀的農村婦女;但從市裏到縣裏,竟無人能奈何她。馬文彬從遠處收回目光,又歎息一聲:
“看來,我們都小看她了。”
鄭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貶低自己,等於也貶低了馬文彬。在鎮上羊湯館,大家都聽出來了,馬文彬被這農村婦女奚落了,或罵了,這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不附和,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隻好張張嘴,又合上了。馬文彬看了鄭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
“既然這樣,就按你的方法辦吧。”
對馬文彬這句話,鄭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按鄭重的方法,鄭重是什麼方法?是鄭重的哪一種方法?但鄭重又不敢明問。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處理過群眾圍攻縣政府的事,用的是針鋒相對的方法,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便答:
“我回去就把她抓起來。”
又說:
“借口,總能找到。”
誰知鄭重誤會了馬文彬的意思。馬文彬皺皺眉:
“不是讓你抓人。人怎麼能亂抓呢?借口不當,後患無窮。二十年前,從市裏到縣裏,一下撤了那麼多人,不都是因為一抓,把她關進了拘留所?你總不能關她一輩子吧?再說,她可不是普通的農村婦女,她的名字,跟過去的國家領導人連著呢。雖然老人家已經不在了,但這事的影響,還是不能低估。她是當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個名人呀。出了這個縣這個市,沒人知道馬文彬和鄭重是誰,但大家都知道這裏出了個‘小白菜’。她的名聲,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蓮’,也不是‘竇娥’,她的確是哪吒,是孫悟空。怎麼能動不動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