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時代的異象(3 / 3)

杜倫迪娜嫁去的中歐小城,波希米亞地區的伯爵領地,距阿爾巴尼亞的娘家路遠迢迢。母親曾三次派信使送去消息,前兩個中途折返,第三個一去不回。不期然間,卻有人成功帶回杜倫迪娜,究竟是誰?印象在反複追問下變得更加模糊,或者說,杜倫迪娜神情恍惚,唯一清醒的是,回家的願望。和《百年孤獨》布恩蒂亞家的女兒一樣,凡嫁出去的都要回來,不同的是布恩蒂亞家的回來了,這裏的卻回不來。其中頂讓人扼腕的一位瑪利亞·瑪曇伽,因思鄉而頹萎,死在了異地。杜倫迪娜回來了,從進家門的一刻就病倒,不久於人世,和母親一同逝去。母女倆的喪事很盛大,阿爾巴尼亞的一門貴族弗拉納也隕落了。葬禮的儀式有一幕似曾相識,那就是哭喪女。一百年前,法國作家梅裏美小說《柯隆巴》中,柯隆巴就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哭喪歌女,她在父親葬禮上的哭喪歌傳遍四野八鄉,成為“流行歌曲”,歌曲的內容為父親申冤,是一份廣而告之的陳情書,為將來的複仇做輿論準備。之後,她帶哥哥參加鄰人的殯葬,所唱的那一曲,則是戰前動員,激發起哥哥被文明馴化了的原始人血性。科西嘉島與阿爾巴尼亞隔著亞平寧半島和亞得裏亞海及奧特朗托海峽,但同屬地中海地區,科西嘉島是法國的飛地,地緣上與意大利緊鄰,意大利語是他們的方言,阿爾巴尼亞曾被意大利占領,民情風俗貫通融合極是自然。兩地的哭喪歌曲有一個共同的敘事特點,我想,史詩,比如《伊利亞特》《奧德修紀》,藏族的《格薩爾王》,大約都是從哭喪歌起源,抑或反過來,哭喪歌借用敘事詩的體例。在弗拉納也家族最後兩位後人的葬禮上,哭喪女的挽歌呈現出杜倫迪娜回家的完整解釋,這解釋建立在超現實的基礎上,其實,在更早些時候,守墓人也向斯特斯提起過,隻是被忽略了。就是說,康斯坦丁在妹妹婚禮上,向母親承諾一定要將妹妹帶回來,生前未及兌現,身後就從墳塚裏起來,帶回了杜倫迪娜。哭喪歌就像謠言一樣迅速傳播,用斯特斯的話說:“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一個傳奇正在誕生。”這一幅圖畫令我想起中國鬼話,鍾馗嫁妹,多麼旖旎又瑰麗啊!但是,在祛魅的時代,卻是疑雲密布,陰霾籠罩。

斯特斯是不相信傳奇的,必須將傳奇合理化才能接受,“作為一個法律的仆人”,他自我認定道:“這意味著這種哭悼代表了比它看起來更多的東西,它想自己充當法律。”這句話相當費解,顯然不足以闡述斯特斯的想法,但是,至少說明他已經先期覺察到危險,新的將顛覆舊的。此時,公國的大主教的憂慮僅限於教會之間的權鬥——“巫術的擴張給教會構成了問題”。也就是說,必須力求保持政治正確。斯特斯的不安則是本質性的,關乎對世界的認識。他自始至終被一股憂鬱的情緒控製,這也是小說選擇他的視角敘述的原因吧,敘述者的眼睛決定了故事的格局。覲見大主教的路途,風景淒楚,仿佛“原野穿上了喪服”,就像哥白尼的“日心說”顛覆“地心說”,腳底下的土地在塌陷。心情糾結,理性和感性打著架,一邊說“荒唐”,另一邊呢,分明有一股更為吸引人的力量在抬頭。

大主教的指令很簡單,必須找到帶回杜倫迪娜的人,“要是找不到,就要創造一個出來!”唯其如此,才可消除“異端邪說”。簡而言之,證明嫌疑人清白,必須找到真凶。

事情強行推到現實主義的世界,頓時變得紛攘起來,一堆具體的庶務放在麵前,倒是將斯特斯從虛無的黑洞拯救出來。公布指令,通緝和逮捕可疑分子;派出人馬出發波希米亞,調查杜倫迪娜離開的情形;幾乎前後腳的,波希米亞來人了,於是就要接待。來人帶來杜倫迪娜臨走前的留言,寫道:“我和哥哥康斯坦丁走了。”這留言證實了“異端邪說”,後麵卻有兩個模糊字跡“如果”,於是肯定的語氣又變成假設性的了。如果,所謂的“哥哥”是另一個“康斯坦丁”,一個情人,來人不是說,新嫂嫂在婚姻中一直很寂寞!“康斯坦丁”隻是即興杜撰,她並不知道哥哥們都死去了。這時候,致力於閱讀家族檔案的副手也有了新線索,杜倫迪娜和康斯坦丁兄妹間早已存有亂倫的傾向,《百年孤獨》的飛絮又揚起了。巴爾幹半島上的古老民族,人稱“山鷹之國”,山地和丘陵占四分之三,大約有點接近老子的理想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外族侵入改變樸素的原生態,也許特別適合《百年孤獨》的種子著床。但是,具體到個人,同一形式還是顯現出不同的內容。《百年孤獨》的“亂倫”暗示著單一血緣的遺傳使生命枯萎,這裏呢,副手描繪他的發現:“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夜晚,他從墓中起來,去完成他一生都夢想的事情”,似乎從時間的隧道裏釋放出原始的情欲,經曆大洪水,種族滅絕之後,人類重新啟動生育繁殖。起源學意味的行為,不一定影射文本外的什麼,隻是內部的自圓其說。就這樣,副手為異端事件提供又一個假設,將正在邁向客觀世界的真相又引回異度空間,並且,增添一項瀆神的罪狀:亂倫。連斯特斯都不能容忍了,他感覺到人們已經喪失理智,這才是異端真正的威脅,威脅現有秩序,一個公務人員賴以立足的所在。就像《悲慘世界》裏的沙威,“法律的奴隸”,放走冉阿讓,違反信守的原則,隻有死路一條。讓斯特斯擔任敘述者,事件的尖銳性便向我們正麵開放,因此,斯特斯不能如沙威中途撤離,他必須堅持到底。

我想,斯特斯越過沙威,接近初級階段的克洛德·弗羅洛,以及浮士德,他開始麵對世界的不確定性。克洛德·弗羅洛們是自覺地向宇宙自然探索,斯特斯在智慧和求知欲上都略遜一籌。倘若不是發生誰帶回杜倫迪娜的疑案,又身負公務員要職,需要向公國和教會交代,他本不必遭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他不僅要尋找或者說“創造”帶回杜倫迪娜的人,還不停地計算十三天的路程如何在晝夜之間完成。時間是客觀的存在,伸縮的地帶隻在主觀,要麼是杜倫迪娜因思鄉病神誌迷亂,或者就是她在撒謊。斯特斯似乎也受到蠱惑,巫術已經在發散它的魔力——他發現,或者他的妻子發現,他愛杜倫迪娜,杜倫迪娜出嫁時他鬱鬱寡歡,杜倫迪娜回來時他心中充滿溫柔,聽到副手猜測杜倫迪娜和兄弟亂倫則勃然大怒,就像克洛德·弗羅洛對艾絲米拉達,浮士德對格蕾辛,她們——總是她們,美麗的女性,誘發正人君子的邪念,妨礙他們得道。斯特斯也是從她——杜倫迪娜開始,變得動搖,成了個騎牆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