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大約就是這樣彌漫開來,氤氳般湧動,邊界是模糊的,又是錯落的,也許在很長時間段的重複之後方才突破一點,冒出新元素,所謂鋪路的石子,指的就是這種重複。在重複中增量,同時介入個體的經驗和想象,最後達到質變。所以,並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漸趨漸進。
好,回到《是誰帶回了杜倫迪娜》。斯特斯上尉在睡夢中被敲門聲叫醒,得到報告,弗拉納也家遠嫁到波希米亞的女兒杜倫迪娜回來了。新婦歸寧本是自然的事,奇異在杜倫迪娜自稱是哥哥康斯坦丁接她回家,而她所有的哥哥,包括康斯坦丁,全在三年前和諾曼底軍隊的作戰中身亡。弗拉納也是阿爾巴尼亞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貴族的光榮家世以驍勇善戰和源遠流長立名,受到冊封,小說中沒有任何關於時間背景的交代,我們或者決定故事發生在虛擬的曆史之中,但有些細節卻又透露出寫實的跡象。比如“諾曼底軍隊”,比如羅馬天主教和拜占庭正教的對峙……無奈我對阿爾巴尼亞這一民族國家了解有限,雖然曾有一度政治結盟,有一首歌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唱的就是我們和他們。在那個離群索居的年代,這個山地國家擔任著中國對西方的想象,使原先就膚淺的認識更加變形。所以,無法判斷哪些細節影射哪些現實,我隻能啟用文本內部的條件分析和詮釋。前麵說過,我們假定故事發生在教會轄下軍人政權的公國,政治和行政已經相當成熟,軍人維持國家秩序,教會掌控意識形態,無論天主教還是東正教,都建立在祛魅的文明基礎上。這個“祛魅”不是從唯物主義無神論出發,也不完全是科學,與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也不盡相像,而是對魔鬼撒旦的警覺,維護上帝的旨意行施大地,所以,這一樁詭異事件上升到了教會之爭,成為某一派攻訐另一派的口實,同時證明自己的正統地位。在此壓力之下,就必須調查真相,厘清事實,以正視聽。
從某種角度說,這也可以視作破案小說,特殊的地方在於,是用實證的方法推斷靈異事件。靈異事件真的發生了,無可置疑,實證的壁壘嚴絲合縫,沒有一線通融的罅隙。這就是斯特斯的為難所在,上尉極盡努力,企圖打開兩個空間的入徑。他睡意未醒,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去往弗拉納也家的宅第,白色的花瓣飄落,就像方才晨夢的延續。混沌曖昧的氣氛貫穿辦案的全過程——太陽是憔悴的,天下著寒雨,或者下雪,滿目霜色,小灌木在風中瑟瑟發抖,田野荒蕪,和杜倫迪娜的交談猶如兩個夢遊者對話……魔幻與現實的邊緣變得模糊,似乎為穿越鋪設道路,可是,俗諺道,看山跑死馬,可望而不可即。鑿通兩界哪有這麼容易,需克服重重屏障。這部一百三十頁漢字譯文的小說,任務就在突破阻礙,從此方到達彼方,現在,事情剛剛開頭。
也許,比較前輩馬爾克斯,伊斯梅爾·卡達萊是拘謹的寫實主義者,馬爾克斯可以讓美麗的雷麥黛絲升天,後者卻樣樣要求合乎實際。不能就此以為卡達萊缺乏想象力,有那麼多的民間傳說、神仙誌怪充斥聽聞,升天的奇跡不難發生,難的是做決定,需要還是不需要。而且,我想南美和巴爾幹半島的山地生態不同,熱帶的溫濕度,氤氳彌漫,物種奇特,分泌著致幻的荷爾蒙,異象疊起。馬爾克斯的名言,魔幻是拉丁美洲的現實,我想,大部分指民族命運,也有一小部分指的是自然地理吧。山地國家阿爾巴尼亞,屬亞熱帶地中海氣候,夏季幹,冬季雨,稼穡以旱地植物為主,生長期長,種類相對有限,現實的質地要緊密堅硬。“魔幻”就像石頭上開花,需要極強悍的鼎力。所以,《百年孤獨》裏,“魔幻”與現實相應相生,融為一體;在這裏,《是誰帶回了杜倫迪娜》,“魔幻”是為出發,向現實挺進。
首先一件事,斯特斯上尉向當事人杜倫迪娜詢問,究竟誰帶你回家?答案是哥哥康斯坦丁。傳言變真,再不能回過頭去裝不知道。魅惑的空氣遍地起煙,帶著一股憂傷,流動在模糊地帶。接下來,還能做什麼呢?去墓地。杜倫迪娜說,康斯坦丁送她到母親門前,徑自轉身向著那裏,消失了背影。
墓地是死者長眠的地方,同時供生者祭奠與悼念。倘若將實用價值引申,它便代表了生者和死者的隔離和連接,繼而抽象到人世和冥界的邊境,於是成為隱喻。但斯特斯卻是做實地勘查,搜索證據。事情變得滑稽,可斯特斯的態度是:“我沒想到這樣荒謬的事,我腦中是其他的事。”這“其他的事”是什麼事?能否消除不真實感,至少,使可笑變得嚴肅些了。從“其他的事”回到本來的事,也就是客觀性上,康斯坦丁的墓有什麼異常嗎?石板似乎移動過了,這又說明什麼呢?作者顯然不打算寫一個靈異故事,斯特斯顯然被設計成理性主義者,他對墓地發下誓言:“我會找到這個人!”可視作向異象宣戰,要注意,他說的是“人”!然而,很微妙的是,他的副手,一名下級公務員,旁觀者清,認為上司他——“會越過自己的權限”。此時此刻,邊界又出來了,靈異和現實兩座壁壘拔地而起,斯特斯上尉,事實上,是作者伊斯梅爾·卡達萊,有沒有力量超越,解開疑團。
現在,斯特斯的思路清楚了,破解異象的關鍵是找人。查詢的命令下達到所有的旅店和驛站,有沒有看見過年輕的一男一女,同騎或者各自騎一匹馬,打尖或者喂馬。副手——這個人物浮出水麵,越來越多地發表意見。副手告訴他的上司,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在“雲中穿行”。斯特斯的回答大有深意,他說:“別的人,有權利那麼認為,但是我們不能。”“我們”是誰?教會國家的公務員,必須對靈異現象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