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鏡中奔跑(3 / 3)

“啊。”小路說。小微似乎一下變得瘦小,背也塌下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剛認識時,陳豪是一個清秀裏帶些痞氣的北京男生,廣院畢業後,有一陣,他狂熱地要做紀錄片,拎台DV,在窮鄉僻壤跑了兩年,DV帶子放了一抽屜。後來,不知怎麼,他忽然踏實下來,進了家影視公司,老老實實上起了班。流浪的後遺症是他變得內向害羞,輕微地不適應社會。

影視公司,編導也分好幾等。幹得好的,搭上什麼紅人,過幾年也就飛黃騰達了。幹不好的,累死累活,錢沒賺到多少,人倒累死了。這不是打比方。北京最大的幾家影視公司裏,哪一家沒有累死的編導。陳豪有次上午去做片子,旁邊一個熬通宵的同事跟他說:“我睡一下。”他睡了一上午,到下一個同事進來還不起來。同事要用機器,推他不醒,大家才知道是出了事。

從那之後,陳豪變得更加沉默,一個月賺夠六七千就不再幹活,回到家,也隻是澆澆花,打打遊戲。小微惱怒他年紀輕輕,怎麼就像老年人。

“我問他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說,就像現在一樣就好,過兩年再添個孩子,就不差什麼了。可那樣我過不了,我不想跟我媽一樣,一輩子為錢操心,一輩子為孩子活著,四十歲就像個老太婆。我不想跟大多數人一樣,過窮日子我還不如死。”小微猛地閉上嘴,很慢,很慢地閉上嘴,因為太用力,她嘴角有些痙攣。

小路想起幾年前,她們深夜裏坐在馬路邊聊天,小微,那時還叫宏偉,會輕輕唱起歌來,她聽到有一句歌詞反複地唱:生命是否是天黑等到天亮,生命是否隻是天黑等到天亮。直到現在,她都能看見小微在寒風中凍紅的麵頰,有了醉意而明亮的眼睛,她們倆穿得灰突突的樣子。這麼多年,她仍然能聽見那歌聲,這就是她和趙小微友情牢不可破的一個根。小微妖冶、明亮、囂張,而她沉默灰暗,可她們共同的根是憤怒,是一腔恨意,是被同樣一股冷酷意誌推著向前走的身不由己,是拚命改變命運,同時又發覺這改變竟是剔骨割肉般疼痛。

小微做什麼她都能理解,因為她們有相同的憤怒與仇恨,因為她們變得越來越像,越來越堅硬,因為她們在身後都有一堆柔軟蛻殼。

如果她會喊,她也會像小微一樣喊出那些話;如果她有興趣,她也會和小微一樣收一輛昂貴跑車作為補償,並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有些女孩無辜單純就能得到的,趙小微卻要豁出去半條命才能拿到,為什麼她要瞧不起趙小微?她們是一黨。

小微搓搓臉,放下手時,她又是那個躊躇滿誌、亢奮幹練的趙小微。她說:“你好好考慮,這是個好機會,待遇跟頭銜都上去了。你以後再跳槽,頭銜始終不一樣了。這一關早晚要過,早過比晚過好。”

她旋風一樣進來,旋風一樣出去,隔著窗戶,小路看見從地庫裏,她開出來一輛奧迪TT,是全無雜色的大紅色,陽光一照,豔光四射。也隻有她,敢要這個顏色。

4

小路很想給什麼人打電話,但她發現,小微已經是她跟過去的最後一個橋梁。她找不到第三個人可以訴說此時感慨。除非是夏永康,因為他見過五年前的趙宏偉與李小路。但這又何必。

這時她坐在建外SOHO的一棵樹下,中午下過暴雨,石階上布滿清澈渾圓的水珠。不時搖下來的殘雨,打濕了她的衣裳。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日子。

孫克非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李小路。她穿白襯衫,深藍長褲,在腳踝處縮成燈籠褶。她坐在樹底下,也不管雨後樹上會有積水,衣服被打濕,發梢滴著水,像是剛剛從一場雨中跋涉而來。還有,她打量自己的時間未免過長,而她的臉又出賣了她。

小路有一張冷漠的臉,但他早就發現,在以為不被注意的時候,她會流露出一點小女孩的神氣,但轉瞬即逝。她是一個挑戰,他並沒有絕大把握能完全馴服。

“去哪兒?”小路問。

“到了就知道了。”

“今天過得怎麼樣?我們開會像打仗。”

“我也開了一上午的會。累。”他簡短作答,看看小路的高跟鞋,笑起來。

“笑什麼?”

“一會兒就知道了。”他說。

孫克非穿深藍西裝、白襯衫,這兩種顏色,能搭配出權威感,讓最挑剔的人也服從於你。他無疑很疲倦,不像剃須刀廣告中的美男那樣閃閃發光,但他比美男多出一樣東西,就是殺氣,是剛從廝殺中凱旋的雄性意誌力的充溢體現。這讓他即使在疲憊狀態,也顯得比他實際上要強大一倍。他笑起來極為迅速,下半張臉還帶著笑意,上邊嘴唇已不耐煩地繃緊,這時候的神氣讓她聯想到一頭老虎。但很快,他收刀入鞘,眼神和皮膚同時鬆弛下來。不笑的時候,孫克非非常溫和。

他們互相打量了夠。兩個意誌在相互納悶,不知要拿對方怎麼辦。

孫克非開到一個公園,下車,到後備箱換下外套,換運動鞋,最後,他拿出一隻風箏。他有些不好意思,沒看小路,拿著風箏就往草坪上走。

天空裏已經飄了幾隻燕子、蝴蝶、蜈蚣,他的風箏是是一條碩大的灰色的魚,魚嘴巴、魚鰓和魚尾紋了紅色飄帶,擎在手裏,風一吹,大魚搖頭擺尾,矯若遊龍。小路在他跟前倒退著走,眼睛都盯著風箏,高跟鞋留在車裏,她赤腳踩著剛下過雨的草坪,感覺到泥巴湧入腳趾。

孫克非拿出線軸,小跑兩步,一把把地放線。即便是放風箏,他也是全神專注投入,下巴繃緊了一言不發。大魚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一陣風吹過,“謔啦”一下躍入天空。他這才回頭看著小路笑問:“想不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