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下,早晨光線橫過桌子,即使離得這麼近,也看不清她的臉,她有一張輪廓模糊的臉,像被時間侵蝕得過分厲害,隻有眼睛保留著某種痕跡,讓人猜想她年輕的樣子。她右手的小指缺了一截。

但Amy有種瞬間使人心生親切的能力,外表看她不過是一個中年發福女人,說話比別人快,笑得比別人大聲,可這無損她語氣中毋庸置疑的權威感。她眼神銳利,但能迅速轉換成懇切的關注。小路想,為何她什麼也沒做,自己卻已感覺到她的全部意誌,含而不發,那種精準和力度隻能出於長期訓練,猶如一個健身的人,全身無一絲贅肉,線條簡潔優美。這時你會忘記她的外表是如此平平無奇。

小路把《明麗場》的年終Party吹噓得天花亂墜,大牌雲集,百家媒體,檔次高級,禮物豐厚,以及眾多跨國企業老總聚頭,對明星絕對是優質展示平台雲雲,連她自己都有點臉紅,這哪兒是《明麗場》的年終Party,這簡直是《VOGUE》。

Amy微微一笑,反問:“除了我們公司藝人,你們還會請哪些藝人到場?一共都有誰?不能太少,太少會讓我們的藝人顯得尷尬;也不能比我們的藝人身價低太多,否則變成是我們替你們撐場麵,那是要按商演收費的。還有,請明確我們的藝人到晚會上做什麼,是隻需要走紅地毯,還是另外有事情要做,比如要不要講話?”

“除了貴公司藝人,當天還會有很多明星到場。你說的這些,較晚一些我會用文件形式跟你確定。Amy你放心,這些規矩我都會遵守,不會讓你難做。”

“可以。等你把正式文件發給我,我們再協商當天誰能出席晚會。年底藝人檔期都很緊張。”

“我明白。”

小路頓一頓,兩人喝咖啡,掩飾她們談過一輪後的各自感受。小路暗暗點頭:怪不得她能做這麼大,果然精明練達,更可貴的是,即便是談條件時,都仍從容可親。

她開啟第二個話題:“十二月封麵我們想拍舒可鑫。她的內地經紀約也在你們公司吧?”Amy笑笑:“舒可鑫從來不拍內地雜誌,這你也知道。”“凡事都有例外。何況我們拍一次,可以同步上香港、台灣及內地三個封麵。”Amy想想,仍然搖頭:“她已經有兩年連香港雜誌也不怎麼拍了。實際上,她近兩年幾乎沒和媒體打交道。今年香港《時尚》上她的封麵,都是她出專輯時唱片公司套拍,雜誌社再從唱片公司買的。”“那就沒有可能了嗎?”小路心沉到底。知道棘手,但不知竟然沒有回轉餘地。Amy低頭想想,揚眉笑:“正好她在北京拍戲,我介紹你們認識。她答不答應,我不能保證。”“太好了,Amy,你真是太幫忙了。”Amy換了一種笑容,頑皮而大有深意地看著她:“你的忙我當然要幫。小路,我們以前見過,你不記得了嗎?”小路茫然,這個剛剛還像塊花崗石的女人,這會兒笑得這麼肆意,這笑容她似曾相識,可是在哪兒?什麼時候?

“電話裏我還不確定,可一進門就認出來了。你沒怎麼變,也不知道怎麼長的。我可是老了,還換了個洋鬼子名字,怪不得你不認識。”Amy看著小路笑,“我們一起在錢櫃唱過歌,你旁邊是我同學夏永康。”

“陳衛紅!”Amy做個“可不就是我”的表情。兩人一時靜下來,仿佛身邊的星巴克、寫字樓全都消失,隻剩她們倆站在一片荒原上麵。

對陳衛紅來說,這段回憶之路更遙遠,要一直倒回到她的少女時代,天天在家門口溜達的身影,錄像廳裏潮濕的煙味兒,又黑又瘦的少年。而小路最先想起的,卻是前幾天見到的夏永康。奇怪啊,她想,當初到底是為什麼,因為他或者說是陳衛紅而在雪地裏走了一夜?兩個女人相視而笑。陳衛紅說:“我去拿蛋糕,你要什麼口味?”

兩塊蛋糕,兩個女人,談論一個男人。“前幾天還見到夏永康,他看起來很糟糕。”“是。”她看來並不驚奇,“我去過那家麥當勞,陪他坐過幾個通宵。天亮就好了,他隻是不能一個人晚上在家。”“他沒有女朋友嗎?”

陳衛紅笑起來,半晌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還不是喝酒,泡妞。他也不想想自己多大歲數了。我讓他替我寫劇本,他答應得好好的,可是每次都喝得爛醉,然後說:寫不出來。最後肝喝壞了,大病一場。從醫院出來倒不喝酒了,可也不願意見人。”說話時,陳衛紅神色不變,隻是嘴角多了兩條皺紋,疲倦地下垂著。

“他有什麼問題?”

陳衛紅一下沒說話,慢慢吃完整塊三角巧克力慕司蛋糕,過一會兒才說:“你們分手後,我跟他曾經在一起。當時我身處困境。可以說他救了我。但他的問題是—他總有點兒不甘心,他最好的狀態也不過是一個暢銷編劇,可他又不滿意自己隻是一個暢銷編劇。而他到底要什麼,他卻也說不清楚。後來我們又分開了。”

小路一下明白,當年夏永康說,跟陳衛紅躺在一起時的平靜是別人所無法給的。她懂得他。“他看上去缺錢嗎?”陳衛紅忽問。“就算缺,也不會讓我看出來。”“那倒是。”陳衛紅感歎一聲,為這話題畫上句號。

小路臨走時,叮囑陳衛紅:“記得幫我聯係探舒可鑫的班。拜托拜托。”

“忘不了。”陳衛紅也起身,這時她又變成了Amy陳,那個傳奇女人,“你也別忘了把正式文件給我。”她又說,“如果你再見到夏永康……”她頓住,半晌才抬頭一笑,“算了。”

3

過幾天就到了中秋節。還不到六點,辦公室就人走茶涼,燈也關了半壁,黑燈瞎火的,剩下的人就有些淒涼。小路整理文件,等孫克非的電話。電話聲響,孫克非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猶豫:“小路……對不起,今天晚上有些公務必須處理……”來了,小路想,她一聲不響,等他自己往下說,他沉默一下,又說:“要不你先吃點東西墊墊,我大概十點就能完事,過去找你再一起吃飯?”

“忙就算了。什麼時候吃飯不是一樣。”

“你沒生氣吧?”他小心翼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