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勃然大怒。”
兩人笑起來。
“明天我給你打電話。”他說。
看。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辦公室裏隻剩歐陽一個人,小路探身進去跟她告別:“中秋節快樂,還不走?”歐陽抬頭笑笑,指桌上一個金黃色袋子:“拿去吃。不吃就送朋友,王府飯店的月餅,別糟蹋了。”看牆角裏蹲了一溜月餅,小路也就不客氣,拿了黃袋子就走。
離開辦公室,在路邊站了半個小時,竟然沒一輛出租車,好不容易打下來一輛,一問小路要去四環外,司機說:“哎喲,我該交車了,不去那麼遠,要不我把您搭到前麵太平洋百貨,那兒興許打車容易點。”小路點頭,一邊抱怨:“今天怎麼那麼難打車啊!”
“嘿!今兒個八月十五,誰在外邊跑,都回家了!我算收得晚的。”司機是地道北京人,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很好聽。
在太平洋百貨門口也打不到車。頭頂上月亮明晃晃的,倒照得人心裏也晃蕩起來。小時候,這個時候就該到院裏燒香,然後回屋吃飯,分月餅。小時候的月餅可真硬,能把腦袋砸破,可還是饞。小時候,老是覺得餓,老是什麼都想吃。那種匱乏不隻是胃裏的,倒更是心裏的。她沒問過小微,她知道小微一定也有個經常覺得饞的童年,所以她們才會對物質那麼渴切,永不滿足。
四十分鍾過去,還是打不到車。不過回到家又怎樣,還不是一個人。跟孫克非一起吃飯又怎樣,還不是一個人。她不管這是最繁華地界,自暴自棄地往台階上一坐,抽煙。這時手機又響。是夏永康。
他的捷達車更破了,坐進去時,好像比印象裏窄小。“你現在做什麼?”“我,呃,我在寫劇本。”“不寫時幹嗎?寫作的人,也要經常出來走動走動,別跟外界斷了聯係。”她老氣橫秋地教育他,這情景有些可笑,可兩人也笑不出來。
“跟外界?早就斷了呀。”他說,還有點不好意思,“現在我每天下午起床,打會兒球去吃飯,天黑時回家,晚上到麥當勞。跟外界的聯係,早斷了。”
小路模糊想起來,剛認識的時候,他風度那麼好,那麼溫和,那麼會照顧人。她看向車外,秋風裏往家趕的人們。路燈“嘩”一下全部亮起,玻璃變成鏡子,不再看到窗外,卻映出他倆麵容。小路看到他的臉,模模糊糊,卻又明顯地孤獨和衰老。這或許才是世界真實的樣子。看到刻骨銘心愛過的人變成如今這樣,才發現人的渺小,無力,微不足道。愛過或者沒愛過,有區別嗎?反正都會老,反正都要死。
他比上次見瘦得厲害,顴骨凸起,一件燈芯絨外套穿在身上晃晃蕩蕩。他生病了?她嘴裏說的卻是,送你月餅吃。“好月餅。四種餡:豆沙、雙黃、蓮子、叉燒,你喜歡哪種?蓮子好不好?”他掰半塊遞過來,“你也嚐嚐。別總嚷嚷減肥,你又不是靠臉吃飯。”
“別誘惑我。”她說,“我見到陳衛紅了。”
“哦。”
“她跟以前一點也不一樣了。我差點沒認出來。我們還聊到你。”
“嗯,她很講義氣,也很不容易。我是看著她脫胎換骨的。”夏永康想,小路恐怕不會懂得“脫胎換骨”,因為她有太多原則,太多放不下的高傲。
“我們在一起時,我對不起你,因為她。她那時大病一場,公司也倒了。如果不是我,她本來可以嫁個小幹部,在小地方舒舒服服地過完一生。她少女時非常美。每個看到她的男人都忘不了她。我在北京見到她時,她大病一場,醜得讓人心痛……你沒說錯,我在外麵一直有人。上廁所也要拿著手機。”
“為什麼不告訴我?”
“結果是一樣的。”
小路閉上眼。
“而且,”夏永康笑笑,“我並不無辜。那個時候我開始瘋狂亂搞,好像有根神經突然蘇醒。她極為痛苦。我把她從井裏撈出來,卻又一腳把她踹回去。我以為我在做好事,或者說還賬,可是又欠了一大堆新債,怎麼也還不完。因為還不完,索性賴掉。”
在她家樓下,夏永康欲言又止:“小路。”
“嗯?”
“接下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可能會很久。”
“旅行?公務?”
“你還記得老杜嗎,大二退學那個?有一天他從四川色達給我打電話,他跟我隨便聊了兩句,說他在山裏住,跟著一位上師。他描繪給我聽,說,他住的那座山,山勢雄偉,但並不險惡,而是緩緩展開,讓人心情舒展。山下有河,山上有柏樹,他住的木屋就在半山。我想了很久,一直弄不明白他這些年到底在幹嗎。我想找到他,跟他聊聊。他沒有手機,我隻能跑山裏找他。”
“哦。”小路說。兩人傻站著。然後夏永康忽然驚醒:“不早了。你上去吧。晚上風大。”
小路走到他身前,輕輕抱住他。他穿的燈芯絨摸上去粗糙結實。她的手臂很長,要麼是他太瘦,她的雙手在他身後碰到,相互握住。
“一路平安,永康。”她說。
4
第二天,Amy約小路探班。放下她的電話,孫克非的也進來了。他買了大閘蟹,申請到小路家做飯,補償昨天失約。小路說晚上有采訪。他停一下。他是刻意要討好,立刻想出對策:“待會兒我去找你拿鑰匙,下班後我過去做飯,你采訪回來吃飯就好。”他的聲音裏有種怡然自得,自知沒人能拒絕一個既有錢又會做飯的男人,這種心平氣和讓他變得包容友善,這時的孫克非並非沒有魅力。
小路答應了,卻又奇怪:他們何時已像老夫老妻,平靜商量晚飯吃什麼。這是種心靈上的接近嗎?或者應該說,它不過是兩個合夥人間的默契?
拍攝地在後海一間四合院裏。離老遠就見幾排大燈,把半條胡同照成白晝。人群裏一眼看見Amy,右手一個電話,一手握對講機,見到小路先問:“吃飯了沒?沒吃飯就跟我們吃頓盒飯。好吃著呢。”看她搖頭,才說:“你到那個房間裏等我。從後門進,手機關掉。等拍完這場,我替你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