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非突然覺得難受。他想起他處女座的媽媽,挑剔,苛刻,永不滿足難以安慰。從小到大,他一直在抗拒她的控製,拒絕她的影響,連開公司,也跑到另一個城市發展。三十七歲時,春節回家,他發現一向強勢的母親過馬路時竟然驚恐彷徨。她一下子老下去,垮成一個老太太,什麼事都要依靠他。他帶她去醫院,去公園,去旅行,他們生平頭一次相安無事處了半個月。回北京前,他請了保姆照顧她,坐到飛機上,心髒像被極細的針刺到,疼痛蔓延。原來這就是愛。隻需要一點點就足以讓人不能忍受。愛就是你願意為另外一個人付出自己所有,付出所有都還遠遠不夠。這怎麼可能。因為這樣,人們不願意愛。
現在,他又預感到那種痛苦,不像是得到什麼,卻更像強烈的失去,猶如狂風吹過沙丘。他輕輕推開小路,走去淋浴。
5
小路睜開眼,洗了澡、刮過胡子的孫克非看起來又像一頭老虎了。他帶著香皂味兒,清爽光潔地站在床前,“早啊。”她說,拍拍自己身邊,“過來跟我躺一會兒。”
“不早了,該上班了。”他不為所動。
“就幾分鍾。”
他坐到床頭,低頭看她:“幹嗎?”他全身都是日程表,就差拿塊手表說:“我給你一分鍾時間。”
小路泄了氣,她閉上嘴,嘴角耷拉下來兩條紋路。在對話前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孫克非,從某方麵來說,是可精確預見的。
她不說話時就像在渴望,渴望一樣從未得到卻真正重要的事情的發生。孫克非忍不住抱住她。他還沒想好要做什麼,但擁抱令他愉快。
這是早上八點鍾,所有人上班的時間。人們湧出家門,去到四麵八方。在這潮水一樣持續進行的上班高峰,隻有他倆躺在床上,緊緊相擁,為了忘記自己,他們嚐試去了解對方,觸碰對方,傷害對方,這一場身體運動很快變得激烈,感到痛苦,仿佛自己不再存在,同時也忘了在此之前的心事重重。他們猶如一對大鳥,擁抱著飛過烈火,身體表層灼熱燒痛,必須穿過這場火焰才能安身。忽然,他們平靜下來,像水燒開的前一秒鍾,他們看著對方麵容對方眼睛,感到此人如此可親猶如世上另一個自我。水燒開,身體沸騰,他們從雲端之上墜回地麵。
沒有人說話,似從極為美好之地剛剛返回,他們失魂落魄到極點。他們又想起了自己是誰,為何困擾,以及所有的痛苦。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像陌生人。
“穿衣服,我送你上班。”他不動聲色地說。
“好,十分鍾。”
洗澡,換衣服,現在她看起來清爽幹淨。孫克非側臉看她,感到又恢複了一點點對她的喜歡。他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馴服她?她會真正喜歡上自己嗎?
等紅綠燈時,他無意一轉眼,看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眼神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情,像嫌憎、仇恨,又像苦惱。看他望過來,她垂下眼睛。可是那種感受留在他的印象裏:她在掩飾她的心情。
她有秘密。
6
雖然睡了一覺,孫克非還是覺得累。他在辦公室巡視一下就回家了。車開到小區,他又看到那條黑狗。它現在已經認識這輛車,一路跟著跑。孫克非總在車裏放幾根火腿腸,見到了就喂給它。
因為吃得好,它的毛看上去光滑許多。那隻流膿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些。但後遺症是這條狗總歪著頭看人,跑動時身子也是斜的,像在跳舞。
孫克非擰斷火腿腸,拋到它麵前,看也不看就走開。他得走快些,這條狗離自己的生活越來越近。他不喜歡。走到樓下他停住腳,它果然跟在身後,離他七八步遠,呼哧呼哧吐著舌頭。看他回頭望,它索性躺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布滿疤瘌的肚皮,諂媚地打滾。肚皮是狗身上最軟弱的部位,隻有當它完全信任依戀一個人類時,它才會在他麵前打滾。
孫克非過去養的那條狗,皮球,見到母狗就走不動,立刻躺在地上滾來滾去,竭力討好。常常人家都走開老遠,它都還在努力邀寵。它最怕別的狗不跟它玩。最初,它的這個毛病令孫克非憤怒,但後來久了,漸漸變得視若無睹。但他一直覺得皮球更像是一隻貓,或者說,像女人。
發現自己又能想起皮球,孫克非不由對眼前這條黑狗有幾分愛屋及烏,“皮球。”他試著喊它,沒想到它聽懂了,刷地起身,趨至身前,昂首看他。
孫克非高興起來,又一連叫了它好幾聲,直到困意湧上,他扔下兩根火腿腸,走進門洞,門應聲上鎖。他沒有再回頭,直接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