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可鑫說,這兩年她隻是在家看書,還有學著接受失戀。對,失戀像整個人破掉,再也拚湊不起,但正因為此,你會對“愛”有不同體會。“我相信我們活到底就是為了要明白愛的道理。為什麼我們要來活這一趟?為什麼經曆這麼多事後人會死?以前我有錢也有名,但你弄再多錢,回到家,脫掉衣服,脫掉名貴首飾,你不過是一個人啊。可是如果你愛別人,你會覺得特別不一樣,身體裏特別溫暖—對,這也會過去,過去就過去,重要的是,感受,得到,這就足夠。”天色暗到看不清彼此,舒可鑫的眼睛在暗處發光,熱切的、溫暖的一束光。
小路笑了。把打印稿折成飛機,對準垃圾簍,一張接一張丟了進去。這世界不需要愛,因為愛是弱者的表現。Lily鄙夷舒可鑫並非沒有道理,後者已經淪為弱者,不值得結交,不值得上封麵,甚至不值得考慮對方感受。國際影星才是當代英雄,我們每人心中不便訴之於口的欲望,她能說,她是真正的民意代表。
會議桌光可鑒人。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臉,這笑意似曾相識。
這不就是常在夏永康臉上見到的無奈疲倦。
這是不是就是成熟的標誌。你越來越理解你從前拒絕理解的,漸漸成為曾經你所不屑的。她曾經憎惡夏永康的厭倦,既沒力氣去恨,也無能力去愛。她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成為這種人。
每一條路,一旦你想追問意義,立刻就會碰到空虛。她的生活就是一條接一條的死胡同。開完會小路到天台上抽煙。雲層很低,大塊大塊灰藍色雲朵布滿天空,偶爾露出一線極窄的藍天,藍到耀眼,但轉瞬即逝。
4
晚上回家,小路打開電腦,調出舒可鑫的采訪,對著它坐到天色微明。消耗兩包咖啡,三支煙,半筒餅幹,一大桶可樂。從來沒有一篇采訪這麼難寫,難以麵對的不隻是Lily或歐陽,甚至也不是記憶裏的舒可鑫。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舒可鑫,在那間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屋子裏,她已有所預感,甚至在回到北京那一刻,或者說,在離開老家之時,她已經對此後一切都有了預感,剩下的隻是不斷去麵對,做出選擇。四點鍾,她敲完最後一個字,心頭一陣空虛。窗簾一夜未遮,天要下雨。她站在窗前,頭抵住玻璃,額頭一片冰涼。這一陣都沒有見到小微,聽說她在那本台灣雜誌幹得生龍活虎。也好,她真正成熟了,自己也是。小路輕聲說:“再見。再見。”她不知自己在跟誰告別。
孫克非上線,說他剛加完班,問她要不要一起出來吃早餐。
“好。”她說,給他一個新地址,“周末收的房,剛搬過來。”
“搬家怎麼不叫我?”他愣一下。
“向來都是找搬家公司,省事。”
孫克非停了一分鍾。他喜歡她的獨立,不知為何,這一次卻讓他感到不悅。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有,勞你駕,帶我去吃早餐,我餓瘋了。”
孫克非沒有帶她吃早餐,他帶了過來。薺菜小餛飩放一個盒子,老鴨湯放一個盒子,還有兩屜包子,胡蘿卜餡的。他吃了飯過來的,小路吃飯時他就歪在床上休息。
還沒吃完,臥室裏已傳出陣陣鼾聲。小路拉嚴窗簾,擋住黎明,蹲在床邊看他。他連外套也沒脫,棉襖在脖子處皺成一團。他睡著了就顯得蒼老。小路很想知道,為什麼他睡著後眉頭仍然緊皺。要如何才能讓他真正開心。那不是她用手指撫平他眉心就可以的。而醒來後,他從不流露軟弱。
他說了一句夢話,嚴厲而凶狠。小路恨不能進到他的夢裏去,她脫鞋上床,蜷在他肩膀下麵,兩臂之間。寫了一夜稿子後,他的鼾聲讓她安心,那像是他另一種形式的陪伴。
在睡著之前,有一個瞬間,她感到痛苦。無孔不入的感情衝動再次襲來,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浪。她很想問問上天,造物主,或者隨便什麼管事的,人如何能一邊愛一邊麵對世界。這兩種行為需要截然不同的行為準則。愛就是放任自己破碎,放棄所有一切驕傲,愛就是心甘情願被傷害,並且充滿喜悅。一個在愛著的人,他的心柔軟如泥卑微似塵。一顆在愛著的心,赤裸如嬰兒,它將在見到世界的第一個瞬間被擊斃橫死。
一個人可以既冷酷無情又同時去愛嗎?一個人可以既背叛又善良嗎?如果愛是真實的,這個世界則不可理解。如果世界是真實的,那麼愛就不存在。可是愛怎麼會不存在?
老天,求你別再讓我……沒等她禱告完,她就睡著了。
孫克非一覺睡到八點,睜開眼,室內光線暗淡,窗簾後麵的光線,提示著時辰不早。然後,他發現蜷縮在自己身邊的李小路。她睡覺時,身體總是蜷成一團,像嬰兒在子宮裏的姿勢。心理學上怎麼說來著,這種人沒有安全感。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沒有安全感。她笑得那麼少,眼神裏卻全是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