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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微照例晚到,坐下就問:“喝什麼?伏特加?白蘭地?威士忌?”
“啤酒。”
“少來。陪我喝伏特加吧,我請。”
她要了一瓶伏特加,一瓶橙汁,一桶冰塊,摻好遞給小路,自己滿滿倒了一大杯。她這是存心要喝醉。“小微,新工作如何,順利嗎?”
她瞪著小路的杯子:“你怎麼回事?我都喝了一大杯,你還剩那麼多。快喝,要不我灌了。”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夜深了,酒吧裏卻越發熙熙攘攘。小微用手支住不住搖晃的頭,仿佛那是一個巨大包袱,她不勝其荷,“小路,台灣雜誌我可能不去了。”
“台灣人跟我說,我過去做主編,直接對他負責。我覺得他樣樣條件都不錯,先給他做了些前期策劃,後來索性辭職過去。誰知接手兩個月,這本雜誌的合作方他根本沒擺平。說起來他倒也可憐,太不了解咱們這邊了。結果僵住了,他說如果不能照他意思去做,他寧願收回不做。人家無所謂,就隻是閃了我一道。”小微歎口氣,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小路拍拍她頭,跟她碰了一杯。小微又一笑:“不過,我也沒損失什麼。如果不是冒險一跳,以我現在資曆,哪裏會有成熟的雜誌讓我當主編?現在履曆上好歹有這一筆,以後再找工作,頭銜到底不同了。別的不說,你老板,來上海前還找過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到《明麗場》。”
“到《明麗場》做什麼?”小路顯得震驚。
“笨蛋,做主編啊。你老板不滿歐陽已久,你看不出來?”
“那你答應了沒?”
小微大笑:“我才不去你們那兒呢。有個Lily,擺明是做運營廣告,最肥的一塊都是她的,你老板就是給她找個聽話的大丫鬟。他打量我資曆淺,過去還不是任他們擺布。想得美!你怎麼了?”
小路半晌無語,慢吞吞笑了笑:“沒什麼。真有意思。”她一口氣喝掉一大杯酒,眼睛一下紅了,“不過,那台灣人送你一輛車呢,你也不算吃虧。”小微瞪住她,冷笑,“車是我自己買的,分期付款,還十五年。”“為什麼?”小路再次震驚。
小微低頭看著自己的杯子,看了半晌,她仿佛支撐不住自己頭顱,用兩隻手墊著,趴到桌上懶懶說:“我想讓人家以為我有背景,我有人挺,我被包養了,隨便怎麼說,總之我不是我一個人。”她扳住小腿,把腳放到桌上,展示她象牙色的小靴子,“TOD’S的靴子,打完折將近一萬,你以為我不心疼?可是幹咱們這行,你穿身上多少錢,別人就給你多少錢的尊重。我幹這麼多年,存款從來沒超過五千,超過了我就去買個包,或者鞋。後來我想通了,包或鞋別人也能買,我買個車。最好他們傳我跟所有老板睡覺呢,他們背後說什麼我不在乎,但是見了麵,他們又羨慕又嫉妒的樣子,你倒真該好好看看。”她揚起頭,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小微霍地起身,竭力控製著自己,搖晃著走到吧台,說了句什麼,又晃晃搖搖地走回來,“你還記得嗎,咱們最早認識時,喜歡周末一起看老港劇,《大時代》啦,《創世紀》啦,那個時候,咱們覺得香港像是夢一樣,那裏的人,動不動就有錢了,動不動就變得冷酷無情了,動不動就死了。咱們看得好激動啊。那個時候—”她眼睛裏出現喝醉人的茫然之色,“那個時候”—此時音樂換了,一段前奏響起,氣勢恢弘—“浪奔,浪流!”小微猛然揚起頭,全神聽著,喜悅含混地說:“你聽,你聽!”
“是喜,是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成功,失敗,浪裏看—不出有未有。”小微笑嘻嘻地跟著唱,“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轉千彎,轉千灘,亦未平複此中爭鬥—”她聲音太大,引得旁邊頻頻側目,小路給她穿上外套,哄她起身:“來,咱們回賓館喝個痛快。”
小微乖乖地站起來,安靜聽話地跟著小路走出去,這情形似曾相識。若幹年前,小路來北京的頭一場雪,她跟小微就在那一晚披肝瀝膽,哭了又笑。回頭一望,仿佛就像一場夢啊。
這個時候,小微被冷風一吹吐了起來,她彎腰彎得辛苦,索性坐到馬路邊,白裙拖在濕漉漉發黑的地麵,像一朵碩大的醒目的花。她斷斷續續地吐,斷斷續續地唱,“是喜,是愁,浪裏分不清歡笑悲憂……”她一時忘記了歌詞,不知所措地看著小路,“成功,失敗,浪裏看不出有未有。”小路微笑著唱下去,“對,是這個,往下是愛你恨你,問君知否,哈哈哈!”她大笑著趔趔趄趄地走,小路挽住她,兩人大聲唱著,一路走回賓館。
傍晚的雪都化了,被燈一照,地麵像揉入無數碎銀。踏在上麵一直朝前走,仿佛就能通到一個美好地方。某一瞬間,小路感覺自己就快要觸摸到事物的真相,世界在她眼前像水晶一般透明,成功,失敗,得到失去,愛或者恨,厭倦或渴望,一切的解答都觸手可及。那一瞬很快過去,她的麵前依然是起了夜霧的上海街頭,腳下也並不是黃磚路,而是通向她賓館的一條街,身邊是喝醉了的趙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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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同事們去唱歌慶功還都沒回。小微聽話地洗澡換衣服,洗完澡出來,她覺得渾身燥熱,推門到陽台上坐著,夜霧很濃,風十分冷。小微點煙,她的手不停顫抖,幾乎無法點火。她的心裏卻像起了火。《明麗場》她未必不去,Lily林,雖然號稱京滬第一交際花,在她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會花錢,有個瑞士老公嗎,自己坐到那個位置,要不了一年,這些資源一樣會有。最重要的是,自己還年輕,而她已經三十七歲。
煙終於點著,念頭又轉到老王身上。沒錯,車子首付是他付的,雜誌沒出成也不是他的錯。可他說的其他話呢?他說他喜歡自己,他做出版人,自己當主編,兩人聯手,大陸無敵。去他媽的聯手,他孩子都上大學了。不過,我有什麼好損失?她喃喃問,沒有,我從來也沒有喜歡過他,我一點損失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