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見,李小路!(3 / 3)

她一路上都攥著他的手,現在全身放鬆下來,她的手指也鬆開來,軟弱無力地放在藍色被單上。孫克非抽出自己的手,手背通紅,過一天,會有淤青指印出現。他倒杯水,跟幾個白色藥片一起,放到床前。醫生說如果她再發燒,就讓她吃。

他無事可做。他自由了的這隻手暴露在空氣裏,一下子竟然覺得冷。他把自己這隻手重新放回到小路手中。她已經軟弱不堪,手指不能再蜷起來。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幫她握成拳,來重新握著自己的那隻手。她的手指好長,掌心紋路縱橫淩亂,有這樣的掌紋的人會有著淩亂的心事。他張開自己左手,掌心皮膚光滑緊繃,紋路清晰、深刻、簡單。他們兩個截然不同,在任何事上都是如此。隻是這一刻,他感覺自己跟她難分難舍,不是她生病需要人照顧,卻更像他內心的孤寂破土而出,無可控製,他需要自己被需要。

她皺眉,“太亮了。刺眼。”她嘟囔著頭轉來轉去。他關掉燈,躺在她身邊,他們的手連在一起。黑暗原來是這樣。熄燈之後的夜晚原來如此。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不會遊泳的人掉入深水,在最初的恐懼之後發現了浮力,而在內心深處喜悅得幾乎要戰栗起來。從來不知道,他從來沒想到黑暗原來是這樣的,他試過那麼多方法,試過女人,試過權力,卻原來黑夜的恐懼不是誰都可以分擔。

小路睡得很不踏實,汗一層層地出。半夜裏,她說了幾句夢話,喊著爸爸媽媽,攥著他的那隻手熱得像炭。孫克非喂她吃了藥,她躺過的床單被汗打濕,他把她移到另一側。

五點多時天就蒙蒙亮了。光線滲過窗簾,柔和的天色彌漫房間,沉靜明亮,並且一分鍾比一分鍾更明亮。

小路醒了,她看著他,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若有所思地看個不停。

“我做了個夢,”她輕輕說,“夢見一座冰宮,到處都是大冰塊。我凍得直打哆嗦,想生火取暖,可到處找不著火兒。我受不了啦,拚命叫爸爸媽媽。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我一低頭,看見自己的心露在外麵,一塊藍色的、巨大的冰塊。我摸摸,它很涼。等到拿在手裏時,它就開始融化,一直化一直化,然後我就醒了,醒了就看見你。”眼淚流過她細長眼睛末梢,沉重柔軟地跌落下來。

“你哭什麼?”小路摸一摸臉,“我不知道,它不受控製,我忘了上次哭是什麼時候。”現在她又恢複了哭的能力。

她以前喜歡他,喜歡他強大的意誌力,在任何情況下都泰然自若,這從容下是訓練有素的無情。可是她卻愛他熟睡後的麵容,那張顯得過分蒼老的臉,讓她想撫平的眉心皺紋。他強硬下的軟弱,他睡著後不得不流露出來的另一張臉,讓小路偶爾想他們也是有可能相愛的,然而醒來之後一切全都不同。

他的胸口有一塊冰,而她的已經消融。

這在他們之間產生了新的不平等。不是說,撤去心髒的盔甲就會成為完美之人,恰恰相反,擁有肉心的人是不完美之源。小路重又感到嫉恨,嫉恨孫克非的安靜從容,那是不在愛的人的平靜,她從前也有過,但現在不再有了。她的心重新暴露在空氣之中,所有事情都像砂紙,打磨著她剛剛重生因而過分嬌嫩的肉心。她用痛苦確立著自己的愛的輪廓。

4

有一天,孫克非回家後赫然看見一條狗。

小路上午出去散步,這條狗待在小區門口的石頭台階上。她散步回來,它一動不動。下午她去超市,它還在原地,像在等待永遠不會來的什麼人。從超市出來,天已經黑了,地上背陰麵積雪未融,在暗淡天色裏微微反著白光,那條狗還蹲在那裏。小路走出去老遠,一直回頭看,她放不下它。天氣很冷,它生瘡的肚皮貼在冰冷地麵上,小路覺得冷徹入骨。

她從來沒養過動物,她不敢想象自己能為另一條生命負責,也不能承受付出努力之後,終有一天它還是會離她而去。她連植物也不養。

可那條狗一直在她心裏,她忘不掉。它為什麼站在冬天的雪地裏一動不動。她折回去喂了它幾片熟肉,它溫順地跟住了她,任小路怎麼跺腳也轟不走。它似乎認準了她不會拋棄自己,這信任或許出於絕望,卻讓她無可推諉。

孫克非回家後,看到的就是這條狗,它臥在宜家的地毯上,身上雜著雪泥及血,醜陋不堪。他離它遠遠的,站住腳步:“它身上不知道會有什麼病菌,會不會傳染,還有,它是條老狗,已經活不了多少天了,你真的要收留它?”他看她一眼,放緩聲音:“養的狗死了,是很難受的啊,所以我不勸你養。現在你們還沒產生感情,打開門,把它放出去就行了。”

“不。”小路仰著臉,她也看出來它活不長了,她從來沒養過狗,不知道該怎麼給它洗澡而不碰痛它身上的傷口。它看見孫克非接近自己,帶著那副冷酷神色,它立刻哀鳴起來。小路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隻有毫無用處的眼淚:“它必須留下,它是從我心裏跑出去的動物,孫克非,你明白嗎,從我小時候心裏就有一條狗,我每失望一次,痛苦一次,它身上就多一塊疤,多一個洞。我爸爸去世時,我天天晚上看著月亮,想著我怎麼才能讓我心裏那條狗停止嚎叫;肖勵轉學時,我想著我怎麼才能控製住不放聲大哭;從北京去廣州的火車上,我一直想,我一直想我怎麼才能活下去,我怎麼才能活下去,我怎麼才能不再傷害我自己,每失望一次,心裏麵就破一個洞,越破越大,越裂越開,到處都是不能碰,到處都是幻想死掉後的碎片,它們變成一條狗,在過節的時候,在我孤單的時候,在我想哭不能哭時,它就在我心裏嚎叫。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它不再哀嚎,你看它,它已經麻木了,蹲在雪地裏,誰來或者不來它都無所謂,它隻剩下吃東西的本能,誰喂它一口吃的它就跟誰走。看見它,我才明白我這些年是怎麼一點一點開始死亡,它是從你什麼也不信了,不希望也不絕望時就開始,一寸一寸地死掉,就像這條狗,它其實已經死了,在它明白再也沒人會帶它回家時它就已經死了,你知道嗎?”她哭的樣子,像一隻被堵到死角的小獸。孫克非看著她,一股無能為力的感覺油然而生,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高興。